父亲的炉匠担
作者:admin 发表于2022-01-29 08:28 阅读(0)
雷占国(甘肃通渭)
父亲走了,没留下财产,没留下金钱。墙上只几幅字画,阁房里只一副担子——小炉匠担。握着沉沉的铁锤,掂着重重的铁砧,我的心空虚中有几分愁苦,几许伤感。
小时候,我奇异父亲的炉匠担。小小的两只木箱,一只安有风箱、抽屉,抽屉装有锤子、锉子、钳子、焊锡、烙刀;另一只木箱有上下两层,分别装有眼镜、钻头、水烟袋、旱烟锅,还有几只瓷碗几只瓷碟。天阴下雨,农闲时节,我家院子里最热闹最欢乐,东家顶来一口锅,西邻提来一只壶。父亲唤我拾柴生火。炉火红红,笑声阵阵。一曲罐罐茶喝完时,父亲早已截好铁片、铆钉,摆好焊锡、烙刀。要钉锅了,圆圆的铁皮外一块里一块,铁砧一垫,铆钉一关,“当当”,“当当当”,铁锅转着,小锤敲着,不几下,漏洞不见了,裂痕平息了,又可烧汤煮饭了。
钉锅麻利,焊壶简单,而要钉一副石质眼镜就不那么容易。卡子掰了要补,砣子破了要钉,但都要在光滑坚硬的石头上钻眼。眼不能粗,针刚过去;孔不能斜,讲究手艺。选好位置,按好钻头,屏息静气,全神贯注,“唔……唔……唔……”细细的钻杆端直旋转,小小的钻头稳稳逼进。我最佩服父亲压动钻杆的功夫:下压木板,拉动钻杆;钻头旋转,进度迅速(我一直没学会这种摇钻手艺)。眼钻开了,接着去钉。铜丝相嵌,小锤敲击。不偏不硬,不跑不空,就那么恰到好处的几下子,镜片镜腿牢牢地固定在一起。
骡子眼镜水烟瓶,不图钱财图名声。谁戴有一副价格昂贵的石质眼镜,谁就神气,财大,气粗。因而,即便一不小心眼镜磕破了摔裂了,宁可花高价钉,也不愿有薄嫌藏,更不会降价格卖。当然,钉眼镜的手艺人就要百倍的小心。如若手艺不高或是马虎粗心,一旦稍有闪失,赔钱事小,毁誉事大,乡亲们再也不会前来顾盼了,正所谓“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然而,从我记事起,我从没听到过看见过父亲的手艺有什么闪失有什么问题,因为父亲太心细太手巧太诚实,他的铁砧上衬的是毅力聪慧,勤劳灵巧;他的锤底下敲的是热情善良,忠诚厚道。他和爷爷一样,和世世代代生于斯长于斯的父老乡亲们相同,总是用毕生精力去叫别人满意,用全部的心血让大家说好。
后来,我长大了,熟悉了父亲的炉匠担,一头稍轻,一头稍重。每次逢集,我总把书包挂在轻的一头,替父亲挑一程,担一阵。那时节,碧玉镇逢集,母亲老早做饭,父亲还在喝罐罐茶,我已拴好担子,提起精神,只等父亲下炕穿鞋,我就身一挫,腰一挺,挑起炉匠担,快步奔上老虎湾山。路平直了,步子迈稳健了,柔软的扁担有节奏地闪上闪下,沉沉的木箱变轻了,活泛了。那里边仿佛不再装着铜铁锤砧,而是盛着我和弟弟妹妹们上学的学费、过节闹年的爆竹,盛着母亲绱鞋的麻沿、缝补的针线。
和大多家庭一样,父亲总疼我还没长大。我刚挑一程,他就接过去。十里山路,父亲挑一程,我挑一程。快到集市了,父亲总要接过去挑,热热地叮嘱一句:“虎,别忘了来取油饼!”
中午时分,我看父亲活忙,帮他拉风箱,压扁担。周围人夸我懂事、听话,催我快拿上油饼去学校。我揣着油饼到了学校,但并没吃。我用油饼换看连环画,《许褚裸身战马超》《小雷音寺》《野猪林》……还生怕人家不同意。
十冬腊月,天寒地冻。放学后我赶到父亲跟前时,他还在叮叮当当钉着,扑打扑打扇着,一面敲击双脚,一面呵烤双手。看我回来了,他说一声“虎,不做了,咱走!”我知道父亲一天没顾上吃干粮,掏出母亲装的馍馍递过去。父亲啃着干馍,我挑着担子。没做完的活要挑上,好去家里赶做。担子变沉了,路子变陡了。父亲总是扳着指头叙说谁家钉口铁锅给了四毛钱,谁家焊只烟锅要了三毛钱……我仔细认真算着,今天又挣来四块八毛,年底时就能买来十多斤粮食。这么一计算,我咧嘴笑了,父亲就长吁一口气,肩上的担子也好像轻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