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头
一
早晨去上班,才进办公室,同事惊讶的看着我:“你怎么剃这个头?”我知道,我的发型和我的年龄不相称,甚至和这个时代也似乎脱了节。那是一种很短的发型,却不像平头那么有型。头发,一根一根倔强地站立着爬满了头皮,微胖的脸映着短发更显下面更大了。这种发型剪出的头发是等高的,俗称“毛栗子头”。
“一直是剃这个头。这头发剪的很丑,对吧!”面对他惋惜的神情,我问道。
“哦,不是,我是说到了这季节头发太短会冷的”被我读穿了心思的同事很不好意思,解释道。
二
毛栗子头,也是我家的“非遗”。
小时候,家在农村很穷,父母在各方面都很节省,但我们三兄弟的头却剃得很勤。老人们说,男孩前面留长了头就不像正经人,只要挨到眉毛就被贬称之为“齐眉贼”,后头留发不可及衣领,否则就叫“带孝头”。所以大约一个月不到的时间我们就得剃一次头。
一般都由妈妈抱一个牵一个再带一个,到村子中间的剃头佬家里挨个来。一进门,妈妈总是用高嗓门说:“给细仔哩们剃个头吧!”,剃头师傅则一手拿着一块油渍斑斑的白色围布一手拧小鸡似的把我捺到木条凳子上,麻利的将“油布”绕着我围一卷,然后在脖子上一勒系好了,在我的印象中他用力特别大,每次系紧围布的时候,随着他有力的一勒我的两眼都不由向上翻了一下白。头顶上随后响起了“叽叽喳喳”的剪发声。
剪子是手工的,把手是两根略弯的金属,剪子头是由两排细铁齿重叠起来的铲子,握在手里由大拇指和中指一同用力,铲子所到之处,落发团团。母亲则在一边观看,时而对师傅提些建议,“师傅,你知道剃什么样子的头不?”
“三个毛栗子头,这还用讲?”
“尽量剃短一点哪,不然两个礼拜都过不了又要剃了,真没那许多钱”
“嗯!”剃头佬闷闷地应了一句说:“干脆让他们剃光头省事。”
“看你说的,光头多难看哪,又不是要作和尚,这边好像要高些再给剃一点……”
“行了,不能再剃了,再剃就光了。”师傅不耐烦地回答。
随着那黑色猪毛刷在头上扫净碎发,我又一次尴尬地摸了摸自己刚剪的毛栗子头,飞也似的逃回自己的家。
毛栗子头是一种客气的说法,在我们的村上他真正的土名叫“南瓜头”,因为头发剃的太短,和光头很接近,光溜溜的像南瓜。剃完毛栗子头,小孩头皮呈深青色,被称为“青南瓜”,老年人呈黄铜色,被称为“黄南瓜”。至于中青年他们中间很少剃这种发型,怎么称呼他们也就不得而知了。经常被人称作“青南瓜”,我们兄弟倒也习以为常了。是每次剃完头,前几天觉得特别丑,尽量少出门,若是被小伙伴们碰到了,免不了一顿讥笑。
三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其实我也有感觉。只是从小受到父亲的大棒教育,虽然有主意,也不敢有主张。
稍大一点,偶然也有自己出去剃头的时候。剃头佬巴不得你的头发能够留长一些,看见小孩子独自来剃头,就自作主张,剃了他应手的发型。我摸了摸头发,还留得很长,不敢回家。
“师傅,要不你再给我修短一下吧!”我说。
“没事,修短了就不好看了。”剃头佬惊讶,小孩子竟敢跟他讨价还价。
其实,我很高兴他没有答应我的要求,仔细照了照镜子,发现镜子中间的自己确实比毛栗子头好看多了。带着一种臭美和一种忐忑的心情不安地回了家。
“哎呀,怎么剃这样的头!像没剃一样,你等着你爹回来打你。”妈妈见面说的第一句话,然后在我头发上这儿一把、那儿一把拉着:“你看看,这是剃个棺材头,哪里剪了?这剃头佬真刁,就知道糊弄小孩。你也不讲一声,由他乱来……”
“妈,我说过要剃短的,他不听。”我辩解道。
一阵批斗过后,整改是免不了的。很不情愿地被妈妈连拖带拽拉回剃头佬的家里,这回那油斑白布勒到脖子更加了几分力气,一顿猛铲,伴随着碎发飞舞,便再次变成了“青南瓜”。
“师傅,小孩不懂事,以后他来莫听他的,一定要剃毛栗子头……”妈妈还在和剃头佬谈话,而我早像脱了弦的箭射回了家。
晚上饭桌上,爹严肃地说:“毛栗子头好,又干净又精神,我剃来一辈子的毛栗子头。以后你们兄弟剃什么头我不管,如果搞得像个长毛贼,我半夜要拿剪刀给剪成秃头,看看要你们还要不要好看。”屋里的气氛顿时凝重到噎不下饭,沉默了几秒,妈妈幽幽地看了爹爹一眼,对着孩子们说了三个字:“吃饭吧!”像是在肯定父亲的训戒,又像是安慰受惊的孩子们。泪水不争气地顺着两颊滚进了饭碗,和着饭又被送进了嘴巴,咸咸的卡在喉咙里像刺一样怎么也咽不下去。
如此二三,心里就绝了念头,不再去想那些个长发分路配西装革履的事。
四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学校毕业工作多年,生活逐渐富裕起来,衣食住行有了诸多改变。身上外在唯一没改的是毛栗子发型。
几个月前,我那次剃完了头,习惯性的到妈妈那里去报到。
“妈,你帮我看看这个发型还好吗?”
还是那个眼神,一如小时候那般的慈爱。“这头剃来多少钱?”妈妈文不对题地问道。
“15块。”我随口应答说。
“哎呀,你真败家,那边有五块钱的!下次别再上那儿剃了”妈妈高声说,我知道她是心疼。
“妈,告诉我那剃头的地方在哪里?”对老人来说,听她的话比起给他钱,还要讨她欢心。虽然觉得自己比兄弟们多读了几年书,父母身上,会比他们多花些钱,以示感恩。但我里面感觉,这剃什么头,不是关乎钱的小问题,而是听不听话走不走父母路线的大问题。
“哎呀,就是在那个绿逸居小区,我每次都带烽烽、钦点去他那儿,你看他们,头剃得多好!”烽烽、钦点是我两个侄子,两年前随弟弟从乡下来到县城。顿时屋子角落里两个青幽幽的南瓜头,映入眼睑,涩涩地开口喊“大叔!”
我伸出两个手,一边一只搭在他们头上。手上顿时传来刺刺的感觉,没错,刚剃的,是“传家宝”青南瓜头。
“嗯,剃得不错!”我夸赞道。“妈,刚好晚上没事,我们现在就去看看那家理发店吧!下次我好去那里剃。”
这是一个很适宜人居的县城,房多人少,街宽车少。晚上八点不到,街面上稀稀疏疏有几个人在走,我扶着妈妈慢慢地溜达。一边注意来往的车辆,一边听妈妈讲她最近从熟人中传过来农村老家的故事。作为一个男人,又是儿子,我没有多话说,只是偶尔用“恩,哦,这样子啊……”等语气词应和着。和许多大妈一样,妈妈特别热衷聊天,每次和我见面都是滔滔不绝。全是一些七姑八婆的新闻,而且还夹杂着点评。这很不符合我的口味,特别是她的那些评论。我觉得和她有观点性的分歧,虽然嘴上不说。
妈妈说话中气很足,这一点让我放心,毕竟她的健康是我的幸福。谈话中绘声绘色的描述加上夸张的手势,让经过的人不时侧目关注。我尽可能让我的脸随时保持笑容,并且亲密的搀扶她,免得让人误会我们是在吵架。如同酝酿了很久的暴雨,妈妈的新闻播报一时半会儿根本停不下来,我有一点同情妈妈,为什么小时候家里不让她读一点书呢!凭着这样雷霆万钧的口才再加上一些文化,她一定会是个才女并写出传世佳作,我敢保证她一定比琼瑶还要高产。
可能女人方向感都不大行,特别是像妈妈上了年纪,晚上到了街面上,被灯一射,全都糊了。突然她停下脚步,看了看面前的建筑,“咦,这是哪里?我都忘了该往哪走了?”
“前面是第一中学。”我说。我其实知道该走那条路,也知道她走错了。我却没有提醒她,反正是随便逛逛,逛到哪算哪,老人家多走走,对身体还是有好处的。“你看是不是该回头然后右拐直行?”我提醒道。
“这边?嗯,好像是……”走过拐角,妈妈顿悟。再过了300米前面就到了那家剃头店前,店不大,没有招牌,还不到10平方米,只有一个师傅,一个工作位,边上一个小沙发,两个农民工样子的男人在那里排队坐等。“行,妈。我认识了,下次我会来。”
五
已经是第五次到那儿剃头了,既然没有店招,我就叫它“5元店”吧!不过,凡事都不是一成不变的,那里现在已经是8元店了,只有小孩子到那剃头还是五元没有变。我倒觉得他早就该涨价了,免得我替他担心,觉得他交完店面租金后生活会撑不下去。万一这仅存的5元店倒闭了,妈妈又会要我回到原来的镇上去剃5元毛栗子头。要命的是那个镇和县城并不通车,还得开车去,来去四十公里,那真的不够油钱了。我的数学并不是差到这个样子,算不来这笔经济账,但唯恐妈妈一直在念叨,我还是会去的。回来还得说是顺道去剃了一个头,不是顺道去的也还是顺道去的,这样子妈妈才安心。
偶尔也会让妈妈陪我一同去理发,只是必须要走路,怕他说我开车浪费汽油钱。我自己独自去的话一定会开车去,毕竟来回有四公里的路程,我承认自己有些懒。
和同事们的发型相比,我实在是一个异类。不过我还是不讨厌毛栗子头,想来一不当演员拍电影,二也不需要找对象,帅与不帅,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关键这种发型很好打理,我说过我很懒。
爸爸一直剃的是这种发型,很可惜他已经不在世了。我很想念他,想他的时候我就不由自主的摸摸自己的毛栗子头,我想从青南瓜一直要摸到黄南瓜。
江西省浮梁县王军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