饺子上的箅子印

 

作者：竹杖芒鞋空间

 

那天，李力在朋友圈晒了她包的饺子，刚出锅，熟的，腾着热气，满满一盘。隔着遥远的距离和5.2英寸手机屏，我并不能尝到饺子的滋味，但刷屏的一刹那，我却结结实实地被那盘饺子击中了。确切地说，我是被李力饺子的颜值打动了，白胖的饺子每一枚都带着高粱箅子的印楞子，像是它们区别身份的文身，东倒西歪地躺在一起，慵懒的样子透着只有老家过年时才有的那份逍遥。几乎与此同时，有一种熟悉的味觉就从胃里漾了出来，那是我储存在身体里的一些记忆，关于饺子的和过去日子的。有温暖的蜜色光芒耀眼地从时空另一端投射过来，像是提示此刻的幻觉，也有安详的日子味道隐隐地透了出来，让人有踏实的感觉，似乎一切就在眼前，真实得连图片上的饺子也摸着烫手。

这样大的饺子是地道的晋南老家特产。一颗一颗像极了一枚一枚火药装填实在的子弹，墩实、顶事、耐饥，能量充沛、火力充足。若是在老家，这饺子必定是这样的：自家小麦的头绽面粉白得有些夸张；馅料一定是传统的羯羊肉，肥瘦对半，膻味十足；配料必须是本地产的黄胡萝卜，晶莹剔透的皇家专用的那种米黄色，其它附料不必赘述。如果还要有的话，一定要有一块颜色发暗的果木案板，一把村西头铁匠打的老菜刀，掂在手里沉重得像它经历过的岁月，一根光滑油亮的枣木小擀杖，一柄牙黄色有包浆的、牛肋骨磨制的扁食杓。这下就基本上齐了，这是一个装备齐整的老家过年包饺子的阵容，也是我印象里曾经对好日子的憧憬，简单、直接、满足，看得见、摸得着、吃得上，就像过去在老家经过的那些简单明快的日子，每一刻都是能用手触摸到的。

对了，上面有关于饺子的物件还缺一道最普通又最普遍的工具，它无关饺子的内涵，却着实从饺子的外形定义了我对老家饺子的印象。那就是箭箅，也叫箅拍，一种用长穗子的那一切高梁秆连缀成的片状器具。在老家，它们可以用来做锅、瓮等的盖子，也可以放馒头、包子、饼子、饺子等食物，它们与我们日常食物关系那样亲密，离我们口腹之物那样近，以至于我们常常会忽略其存在。尽管如此，箅拍却不会轻易辜负自己的价值，它们轻巧的身影是农家厨房必不可少的熟客，每天与馒头面条形影不离、亲密无间，倒是包饺子的时候稀罕，一年使不了几次，似乎让人忽略了箅拍与饺子的“交情”。其实不然，世上的事有时候就是这样，你越是有“恨不相逢未嫁时”急切，就越会有“良辰美景奈何天”的虚掷感。人家箭箅与饺子偏不这样，就算一年才亲密接触一次也决不放过这一次的卿卿相惜。它们既有把彼此承诺深深印在对方身上的深刻见证，也有把日子里的美满镶进对方褶隙的袅袅余味，它们在沸腾的锅沿分别，然后心照不宣地等待一次或下一年的聚首，人世间的好日子越多，它们见面的机会就越多。

饺子在晋南的土名叫疙瘩，最传统的晋南饺子是羊肉疙瘩，业已成为各家年三十时必不可少的一道仪式，羊肉越肥就喻示日子越肥，冬天吃羊肉疙瘩，孩子坐的桌边会滴一路羊油凝脂的白点子，像生活开出来的富贵之花。饺子可以叫做包，但疙瘩就必须称为捏。家里吃疙瘩的时候，这头，刚包的生疙瘩搁在铺着面布的箅拍上，圆头大脑、排列整齐，耐心地等待着随后的“兄弟”从大人的手里捏出来：一双大手虎口相合，一枚疙瘩就从“模具”里倒了出来，“孪生”的疙瘩们都带着同样的掌纹，像一家人。那头，羊肉馅的香味在牛骨杓的开垦下从洋瓷盆里绵绵不断飘了出来，好味的味道透支着心急孩子的耐心，他们恨不得挖一杓羊肉馅生吃。而箅拍和刚包出来疙瘩们并不着急，它们正享受着一年当中为数不多的团聚日子。疙瘩轻轻抖落了身上的一点面渣，抚慰着思念已久的箅拍，箅拍默默地在疙瘩身上抚摸着，摸到它们身子发软深深地陷在了箅拍的怀抱，一根一根轻触着箅拍的骨骼，默念着相去已远的日子。慢慢地，在箅拍和疙瘩的相互依偎中，箅拍身上有了疙瘩的味道，疙瘩身上竟然也印了箅子的纹路，而且箅楞子那个深哟，就是赴汤蹈锅、几沸几止，再也不能抚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