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向远方的毛驴

 

文/李玉凯

 

 

 

     我的故乡在优美的幸福河岸边,岀门就是一条弯弯的幸福河，那河水清澈见底，河岸边是崎岖不平的土路，一凸一凹的，白色的、褐色的、灰色的毛驴拉着车在路上嗒嗒地走。那毛驴车不是拉着一位老婆婆、老头儿，货物，就是拉着把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小媳妇或是花朵儿般的大姑娘。当然，也可能是一位毛头小伙儿在毛驴车上哼着歌调。那驴蹄钉着牢牢的铁掌，踏得小路咔咔地响，声音很脆亮，如同鸟鸣、泉声、风声一样，那是黄河滩上一种美妙的吟唱。驴背上是很有些重量的，压得那毛驴不时放岀一串嘟嘟的青草屁或翘起尾巴拉些星星散散旳粪蛋蛋儿。上坡时，驴子两个硕大的鼻洞便呼哧呼哧地喷岀一股气浪，冲得路边上的花儿草儿摇摇晃晃，而那毛驴的步子却依然潇洒。

    毛驴是故乡人天生的伙伴和忠实的朋友，也是不知疲倦、任劳任怨的奴役。村民们就爱驴、亲驴，即使在人们缺粮断顿填不饱肚子的情况下，也要把毛驴的草料供足。在使役后，把毛驴拴在木槽上，主人便用笤帚把驴背扫干净，然后用手轻轻地摩挲，嘴里叨叨咕咕，全是对毛驴的谢意与歉意……几乎每个黄河滩人童年的记忆都深深地刻印着关于驴的故事。坐在驴车上颠颠地在路上走，那惬意当然你还未能体验，胳膊上荆条篮子割驴草或在河边上、小溪边放驴，那是童年的一幅很浪漫很富诗意的图画。再大些时，待路边的喇叭花花咧开嘴儿、苦碟儿菜放绿、映山红开放时，便牵着拉木犁的毛驴在田里和大人们一起播种希望。到成年后，你也许是一个很棒的扶犁手。黄金的秋季你又赶着毛驴车在路上运收割的庄稼，或在打谷场上挥鞭吆喝毛驴把碌碡拉得飞转，吱吱吜吜歌声悠扬。冬季里赶着毛驴往地里的田里运土肥是一种极其单调而寂寞的农活，但你会把无腔无调的“咚咯隆嘀咚”洒满路……年年月月，一代又一代，循环往复，无穷无尽，黄河滩里人的整个生命过程都紧紧地与毛驴维系着。毛驴，是黄河滩里人的生命主题歌中一个高亢的音符！

　　黄河滩里的女人对毛驴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是头上、尾巴上拴着红布条的毛驴把她们拉出娘家，送到新郎家的热炕头上，在毛驴嗒嗒的蹄音中女人走向人生的新阶段、走向生命的高峰……黄河滩里的媳妇命运注定了她这一生不可能离开毛驴，毛驴是女人的好帮手。她们三天两日给毛驴蒙上眼睛套在石磨或石碾上，咕咚咚咕咚咚拉着石磨石碾转。毛驴默不作声心甘情愿地无止无休地走着那个“圆儿”。女人们对毛驴就怀有一种别样的亲情。那些巧手的媳妇们拿着鲜红的纸操起剪刀把一幅《回娘家》剪得妙趣横生，她们甚至把那毛驴剪得像拉着车坐在车厢里怀里抱着娃娃的自己一样美丽动人……

 

 

 

 

     然而，毛驴们也并非完全像“回娘家”那样温顺。有些年轻的驴很“犟”，你伸手摸一下它的脊背，它就尥蹶儿、撒欢儿，想骑到它背上很难。我亲眼见过我村的小伙子和一头犟驴摔跤，那场面很令人惊心动魄。那时他拉着一头青壮的叫驴，鞍不备，他就嗖地蹁到驴背上骑“光串儿”。那犟驴三蹿两蹦就把他甩下来了。他不服气，一连蹁上几次都被甩下来。他急眼了，来了个犟劲儿，抱住那驴的脖子就跟驴摔起跤来！摔了几个回合，那犟驴竟被他摔倒了！他比驴还劲大。那以后，那头犟驴就变得温顺了，跟他很亲近，仿佛好汉遇好汉不打不成交似的，跟他成了好朋友。

   村里最了解毛驴脾性的是我爷爷。爷爷一辈子尽跟毛驴打交道了。小时候，他起早贪晚地赶着驴给人家运输。搞集体后，他当了二十多年饲养员。什么样的驴他看上一眼就知道那驴啥脾性。村里人谁家想买头驴都要请爷爷到集市上帮忙挑选。到了集镇的驴马市上，爷爷绕一圈儿挨个看一遍，相中一头驴后，他就往地上一蹲，卷一只喇叭筒旱烟叼在嘴上叭哒叭哒地抽，用眼睛仔细端详那驴。先看个头儿高矮，毛色光泽，再看四柱（腿）壮不壮。然后站起身伸手在那驴脊背上拍几巴掌。如果那驴全身抖毛打激凌，这驴好，机灵，走路快。如果拍了一巴掌那驴毫无反应，一动不动。这驴不好，买不得，肯定是个老肉头。还有一种驴，手刚拍到它的背上就把腰剎下去，背成凹形，这驴腰软，驮不了载，驮上东西走不上二三里路就要“趴蛋”。任你大声吆喝或用鞭子抽打它也不肯起来，非缷下驮子不可。这样的驴只能拉套，直套（拉犁、拉车）弯套（拉碾、拉磨）都行，所以买主要根据所需而定。看好了以后，再伸手托起驴的下额，另一只手掐住驴的两个鼻孔掰开驴嘴看牙口。根据驴牙平面的纹渠形状断定岁口，“七扁八圆六四方”，没有纹渠的牙口叫“大净面”，老驴干子一个。看准了选好了，买卖双方开始讲价码。讲价码的形式也很特别，两个人伸出手袖口对袖口把手藏在里面，伸手指头，一二三四五，加上“勾九挠六揑七卡八”。卖主先说：“这个整数这个零数，怎么样？”爷爷便摇摇头说：“这驴不值，这个整，这个零儿，行不行？”这一套讨价还价的把戏全在袖内进行，别人看不见。成交了，卖主就把驴笼头和缰绳脱下来留下，这叫“卖驴不卖缰”，以示不能与驴断绝，将来还要买驴的。所以，买主必须事先准备好驴笼头和缰绳。爷爷对驴了解得极深，经他买的驴，错不了。村里人都佩服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