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飞时
作者：admin 发表于2022-01-31 13:04 阅读(0)
燕子飞时
燕子是唯一能自由地登堂入室，与人类同居一室的家鸟。
在北方，屋顶由几架三角形大梁撑着，梁与梁之间平行排着十数根檩条，上面排上一层高粱秸绑成的把子，抹上掺了麦秸的泥浆，铺上瓦，就可以拢住人间烟火，给燕子一个栖身之所。
北方人性情开朗，不喜欢高墙深院，用泥巴掺上麦秸叉一道矮墙，就能自成天地。街门大敞，春夏秋三季，只要有人在家，连堂屋门也像爱笑妇人的嘴，很少有合拢的时候。
燕子喜欢的就是这样的人家。春回大地，它们会提前好几天盘旋低飞，观察这家人的脾气秉性，有没有顽劣的孩子。确定无疑之后，才衔来泥巴，借着檩子和屋笆的夹角做窝。这家女主人揣着的忐忑，终于孵化成扑棱棱的喜鹊，会馋来一村子的女人。家和万事兴，能有燕子来做窝，是对女主人最大的赞美呢！
母亲个子小，说话却高声大嗓，加上脾气急躁风风火火的，一直令父亲不满。我不止一次地听他抱怨，说母亲整天咋咋呼呼，吓得燕子都不敢来做窝。偶尔有燕子来，母亲会受宠若惊，在家说话都捏着嗓子，偶尔忘记又猛然想起，会戛然而止，像被掐了引信的鞭炮。
母亲喜欢燕子，绣的每一双鞋垫上面，都有两只相向而飞的燕子。二哥的顽劣，在三里五村都是出名的，上房揭瓦下井捉鱼，用弹弓打麻雀百发百中。母亲有时懒得生气，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若惹了燕子，轻则严厉训斥，重则棍棒伺候。
每年清明，不管日子多艰难，母亲都会打上一盆酵子，放一点糖精，发面做面燕儿。她做的面燕儿，眼睛顾盼生姿，颈羽披着淡淡的红晕，翅膀温柔地并拢在一起，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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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谁不想嫁一个顶天立地的丈夫，有一个和和美美的家？姥姥却信了媒婆的话，将母亲嫁给了年龄相差二十岁的父亲。这场与奶奶不无干系的骗婚，让母亲耿耿于怀。年轻时在旅顺扛活累坏了的父亲，结婚没几年就腰弯背驼。生活像一条沉重的鞭子，抽得母亲团团转，偏偏奶奶满脑子老思想，要摆婆婆架子。母亲苦极了，牢骚就会层出不绝，像夏日午后的骄阳下从水底泛起的青苔。父亲平时隐忍不发，喝醉酒就会大打出手。母亲吃软不吃硬，经常被打得遍体鳞伤。被孩子绑定挣脱不得，她有苦无处诉，也只有通过做面燕儿，来表达对燕子双飞的艳羡吧。
母亲会做一种连体燕。两只燕子尾羽交叠，在同一个巢里相向喁喁，两只扎挱着翅膀的乳燕，驮在它们身上，要多温馨有多温馨。
母亲嫌父亲老迈养不了家，父亲嫌母亲不够温柔，老两口打了一辈子，活脱脱一对怨偶。打归打，一个孩子都没少养，他们各自在品行上从没有过偏差。父亲去世时，母亲哭得比谁都伤心，从未有改嫁的念头。十多年后，大姐看母亲太孤单，张罗着给她找个老伴，母亲坚决不同意，哭了很久很久，最后才勉强同意了。
继父脾气不好，自私，喜欢吃独食。母亲对他，却出奇地迁就。有邻家嫂子从母亲屋后经过，经常听见她问继父：“老头儿，鸡蛋煎着吃还是煮着吃？”大虾、鹌鹑蛋、螃蟹……只要继父爱吃的，母亲会像疼孩子一样，在一边帮他剥皮，直到他吃饱。原来当衣食无忧，母亲也能温柔起来啊！我恍然大悟，原来母亲当初的坏脾气，是一个穷字逼的。------
受母亲影响，二哥晚年也喜欢起燕子来。一八年春天，一对燕子在他家过道的天花板上筑巢，他咧着没牙的嘴，见人就谝。夏天母亲过生日，他笑咪咪地说：“燕子不进愁门屋，妈再活三两年没问题。”这时候，母亲已经九十四岁了。
庚子年初，母亲一病不起，悄无声息地入土为安。燕子没有再来二哥家，仿佛知道那个为它们制作了一辈子面塑的老人已经没了。
我会绣鞋垫做面燕儿，像燕子一样把爱情当做宗教，却从没有燕子到我家里来筑巢。我在城里打工，平时铁将军把门，即使偶尔在家，也是大门紧闭。我也曾试着像小时候那样门户大开，却再也找不到当年的安全感，与燕子在同一个屋顶下其乐融融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