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嘘｜人物叙事

“太”字“好”字拖着拐着弯的长音，我爹哈哈大笑，曰：“东高庄出了个王大嘘，我家出了个吕大嘘。”

嘘，吾乡方言，即吹嘘、夸张之意。我爹久居乡野，一肚子故事，我忙问，王大嘘何许人？怎么嘘的？说来听听。

我爹喝了口大片茶，皱纹里溢满了笑意，娓娓道来——

东高庄王大嘘，本名王先才，其人中等偏矮身材，肩宽腰窄，薄嘴唇；面如冠玉，男人女相。生此相貌之人最不好对付，也最爱吹牛，芝麻大的事情他能吹成西瓜大，人送外号王大嘘。比如，他家老母鹅下了个蛋，他捧着硕大鹅蛋，满庄炫耀，非说是他家小母鸡下的。庄上人笑话他，要是小母鸡下的，那屁眼不得撑裂了？他回人家，剖腹产。

我爹又喝了口大片茶，皱纹里荡开了笑意，继续道——

一日，王大嘘见自家几个竹篮子都破了，装什么漏什么，就去了新安镇买竹子，回来编篮。新安镇在西边，离东高庄40多里地，那里出产的竹子，柔韧劲道，编出的器物经久耐用，不然也不会跑那么远。那时候没车，去新安镇全靠地走，他天麻麻亮就出发，赶到新安镇已快中午，饥肠辘辘，他想还是先买好竹子再搞吃的。他来到竹市，选好竹子，捆好竹子，付了钱，正准备去买点吃的，突然发现西边天空风起雷动，黑云瞬间压境。不好，要下雨！王大嘘顾不上买吃的了，扛起竹子就往东边跑，狂风带着黑云也往东边刮。暴雨说下就下，豆大的雨点子在他身后像放鞭炮一样噼噼啪啪追赶。据目击者说，那天，机耕路上，只见一个人扛捆竹子，像是偷了人家竹子又被发现了一样，拼了命一样在机耕路上狂奔，狠了命一样和天上的黑云赛跑，豁出去了一样和空中的雨点抢先。跑得尘土飞扬，但扬起的灰尘霎时就被后面赶上来的大雨浇灭了。王大嘘一口气跑了40多里地，跑回东高庄，大雨也脚跟脚地追到东高庄。他一头冲进家门，身上倒是只有汗水，没淋上雨水，可肩上的竹子却沉重多了，回头一看，竹梢像是刚从河里捞上来的似的，滴水不止……

我爹又又喝了口大片茶，皱纹里张扬着笑意，接着道——

王大嘘编好了两只大竹篮，可以割草回来喂牲口了。这天早上，鸡叫头遍，他闻鸡起床，取下新编竹篮，又顺手拿了把镰刀，出得门来，往水草丰茂的后坝去了。鸡叫头遍其实还是大半夜，天黑得墨汁一般，伸手不见五指，张嘴看不见牙。天黑不打紧，都是熟路，对王大嘘来说，去后坝犹如老猫上锅台。很快到了后坝，弯腰割草。刷刷刷，刷刷刷，不多会儿，两只大竹篮便塞满了青草。王大嘘两只胳膊挎着两个塞满青草的篮子，摸黑往回送。这时候他已经适应了黑暗，但是他很纳闷，明明昨晚才磨的镰刀怎么使起来钝钝的？缺少了那种咔嗤咔嗤利刀斩乱草的快感。得回家换一把镰刀，王大嘘想。王大嘘回到家，点亮灯，瞅瞅放在篮子里的镰刀，笑了，由于天太黑，没注意，刚才用来割草的哪里是一把镰刀？分明是一把桶钩！

我爹说完嚯嚯地笑了。嚯嚯笑完，又嚯嚯笑了，笑得眼里莹光闪闪。

我也笑。没想到吾乡还出了个能给小母鸡做剖腹产的飞毛腿！更没想到桶钩子还能用来割草！吾乡的桶钩子是用来挑水时钩水桶的，酷似英文小写字母y，楼起草来真像镰刀，但它没刃，怎么能割草呢？这个王大嘘，真能吹。

我爹端起大片茶杯，凑到嘴边，却没喝，忽又曰：“这个王先才王大嘘，缺吃少喝的年月里我们最喜欢凑一堆听他吹牛了，他吹他家母鸡下了个鹅蛋，他吹他去新安买竹子和暴风雨赛跑，他吹他使桶钩子割草，他还吹他家平时肉吃不完，钱又多，养的猪实在活烦了，一头撞死在猪食槽上，以谢天下……他一吹，我们一天的饥饿劳累好像都散了，明明知道都是胡扯的，可就是解乏，哈哈一笑，啥都不在意了。可惜，这个王八蛋死早了，好日子才刚开了个头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