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

三十岁以前的我没有花时间认真思考过“死”意味着什么。记忆中第一次对“死亡”产生不安，是11岁时被妈妈派去“守井”——农田旱季浇水要排队等别人家浇完，井水再溢出后才轮到我家用。那天和我一同守井的三哥估计实在闲来无事，便让我看向不远处的坟头吓唬我道：“你看见那些坟了吗？你以后也会死的，等你死了就会埋在土里变成那样一个土丘。”哥哥的话像一支醒神剂“刺痛”了睡眼朦胧的我。“我也会死？也会变成那样一个野草丛生、无人问津的土丘？”我的眼泪哗地流出来——我要是死了就没了吗？以后这个世界就跟我没关系了吗？

后来的很多年，每次想到“死”这个字我只能不停转移注意力，回避思考它，直到九年前奶奶的去世让我第一次真正直面“死去”，我才意识到原来死神始终离我们并不远。看着属于奶奶的那个土丘，心里出现的是“生的幻灭感”——当亲人躺在病床上而你知道他再也不可能回家的那一刻，你才会真切体会到，原来人真的会死，“原来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明天”。

2017年，爷爷去世。与爸妈联系时电话里听到他们嘶哑的声音与哽咽我瞬间泪如雨奔。记得看过一段文字——“每个人的父母都是一堵墙，有父母挡着，你不会死。墙外是死神，墙内是你的生命。你看不到死亡，你总感到自己还小，死亡是很遥远的事。一旦这堵墙被死神撞倒，你立刻觉得死亡是如此之近。”不知道在爸妈的悲伤里，是否有对那堵“墙”终于被摧毁的苍茫的绝望与无助？    

这几年里陆续有熟识的人离世的消息传来，悲痛、惋惜。终于，我可以正视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生命，就像是一次有去无回的旅程，没有人会一直陪你走完，无论至亲至爱的人，还是偶遇的人，陆续会在某个白天或某个漆黑的夜晚下车，从此再也不见。也许他们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没做完、对想要爱护的人牵肠挂肚，却不得不匆匆而去……于是我只能祝福他们的下一个旅程能更如愿一些，希望他们的灵魂在另一个不同的世界，换一个形态、换一个身份，继续他们想走的路。而这段旅程的相遇、爱恨情仇，暂时的结束、暂时相互遗忘，也许千百次轮回之后会在某一个世界与彼此相遇，就如同现在的你和我；抑或，一切深深的种在阿赖耶识（注）里，累世累劫之后，以某种状态回望，还能忆起那些曾遇到的人和事、爱与恨……只是，再也触不到、摸不到……

现代量子物理学者说过，其实离开我们这个世界，宇宙是没有我们现在所认知的时间、空间的，过去和未来全都更像是一个同时存在的投影。“世界”、“宇宙”这些词语本就出自佛经，宇宙是时间和空间的定义。友师也曾告诉我，量子物理这个观点也符合佛学华严经里描述的世界。那么，我们真的能够回到过去，再次触摸到逝去的至爱之人的脸庞吗？

近代净土宗的大师印光法师是有修证的高僧，据说在他的关房里没有供佛也没有供菩萨，只供了一个大大的“死”字。前几日读南怀瑾先生的《禅秘要法讲座》，看到“十念法的‘念死’很重要，学佛第一步要念死。不要觉得自己前途无量，后途无穷，要心心念念晓得随时会结束这个生命，随时随地。能够真晓得念死的人，才能真放下，才能真看空。”读到这里，心下欣然。是否修习佛法是个人的选择，然而时时记得自己不一定有“后途”，珍惜当下最美好、最值得的样子，却着实是每个人该做的。

庆幸，我知道这个道理的时候并不算太晚，庆幸，对死亡的认知给了我向上活着的力量。现在，我已能坦然面对，不再恐惧，并将其变成我生命力量的内在之源。“对待生命你不妨大胆冒险一点，因为好歹你要失去它。如果这世界上真有奇迹，那只是努力的另一个名字。生命中最难的阶段不是没有人懂你，而是你不懂你自己。（尼采）”相对于人生终点肉体的死亡与离去，心灵陷入困境之时，不过就是一次挑战，一次让灵魂升华的机会。人身难得，至少还有这生命可以经历和体验，还有这躯壳去承受，那有什么可惧、可悔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