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到中年

 

 

 

 

 像小朋友溜滑滑梯，不由自主，顺滑光流，一泻而下，在磕碰摇晃中疾速跃进，短暂的速度冒险充满了刺激舒爽，但当坐在地上了，却总意犹未尽。

 

 人生就像溜滑滑梯，大部分的愉悦、恐惧、刺激、快感，在溜滑的过程中很难用心真切感触，只有等站在地上了，顾首回望，才能一丝一丝的咀嚼，一缕一缕的体味。雷二脸上浮着无奈的浅笑，嘴巴啧啧响配合着轻摇头，感觉自己用溜滑滑梯比喻人生岁月过往中的万千滋味感触，还真是有些相似。

 

 

 

 雷二是关中农村娃，在哥哥和两个妹妹中，性格基因的链条肯定被雷打乱了，他一直这样怀疑自己。哥哥懂事又听话，性格也很好，妹妹们又乖又可爱，他则又倔又犟不听话,并且长的也和哥哥妹妹大有不同。招风耳，厚大的嘴唇有点外翻，刚好托护着他经常吸溜的鼻涕。爱哭爱闹爱耍，特别爱和别的孩子打架，包括和哥哥妹妹们，因此被大人们觉得有点二，所以就被唤作雷二。童年时全国正值打破大锅饭，大锅刚砸烂，农村普遍性饥饿，他活蹦乱跳的四处乱窜，街坊邻居的馒头、鸡蛋……，但凡能吃的，他总能偷偷的从人家门栏下爬进去扒弄到嘴里。食物消灭饥饿的快感能让他高兴地蹦起来，却也不忘给哥哥带点战利品，尽管每次被哥哥揭发告状到父亲。然后母亲气得捶胸顿足，父亲气得暴跳如雷。有一次，爬入村里一户财东家，享受美食后，给厨房醋坛里撒了一泡尿，正蹲在案板上往大酱罐里拉粑粑“啊……！”万籁寂静之中，突然爆发出穿耳欲聋的女高音惊叫声，一下子把雷二吓得坐在了酱罐上，女主人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双目暴睁，眼睛里全是愤怒和惊恐，像电影里女的突然发现杀人的场景一样。那一次，雷二被胖揍到了一个里程碑，被父亲绑在树上用打牛的鞭子抽，被母亲捏着鼻子拷打审问，然后再被父亲撕扯着耳朵，脸上挂着鼻涕眼泪，哭叫声混合着“再也不敢了”的反复求饶，到人家屋赔礼道歉时，人家一看，这娃双脸红肿，上面掌印网状交织，鼻子像个红鸡蛋，都被打得快认不出是雷二了，人家一下子乐得笑了，也就消气了事。关中人耿直生楞憎倔，罪必罚，这是性格使然，对碎娃的教育多有刑罚，少有奖励，农村现在还是这样。

 

 童年，饥饿、被告发、挨打、哭嚎的时候，雷二恨所有人和事物。恨地上瘦骨嶙峋乱跑的小狗小猫，村庄凹凸不平的羊肠小道，天空火辣刺眼的太阳，更恨揭发告状他收拾修理他的哥哥和父亲，他觉得周遭很危险，都是敌人，但他又弄不过周遭。其它时候则是无忧无虑的疯跑玩耍，海阔天空，小鸟飞翔，开心又高兴，喜欢所有人，好奇所有事物。有时偶尔不记教训的使坏，能让他兴致和情绪像猫抓老鼠时一样高涨，这是雷二童年的常态。随着饥饿逐渐消除，上小学读书，雷二这种冰火两重天的境状也渐近消失，他开始变得像父母嘴里说的，和别人家的孩子一样正常了。这时想想，雷二觉得那时的他，就像鲁迅先生在《阿Q正传》里描写的阿贵一样。

 

 

 

 现在四十多岁了，每从城里回老家看望年迈的父母，雷二和村里同龄人或长辈打招呼，大家笑呵呵的叫他雷团长。因为大学毕业后他去部队工作了，在部队那么多年，他几乎忘了自己这个曾一直厌恶和排斥的称呼。雷二这个“荣誉称号”和外面的世界是无关的，只和生他养他的那片黄土地有关。那地方让他吸取了天真无邪、开心快乐、哭嚎呐喊、咧嘴大笑，也包括练就的漫山遍野的豕突狼奔、撒坏偷食、挨打修理、面壁顿悟。可大家突然不再唤他雷二了，其实除了知道他叫雷二，很少叫他的本名，也就不知道他本名了。在这片原生土地上，一下被抹去熟悉又曾厌恶的名号，他觉得不是锦衣还乡故人衷肠，而是躺在手术台上，被发小、玩伴、长辈们刀叉轮番，生生割掉了这片土地上长出来的那截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