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椒是把燃烧的火

 

作者：竹杖芒鞋空间

 

 

夏日街头，一柄遮阳伞像太阳底下顽强生长的树，伞下卖凉皮的陕西汉中婆姨稍有空闲，不是拿根黄瓜有一下没一下地擦丝，要不就在玻璃罐里和芝麻酱汁。在天津这样的城市，本地人夏天一份凉皮里少不了的配料是黄瓜丝和麻酱，而像我这样从黄土地走来的人唯一挂念的是佐料辣椒正不正宗。

辣椒是从陕西带过来的么？

是哩，自己带的秦椒面做的油泼辣子，香得么麻哒。

那好，多放些。

那婆姨答应着，几大勺油辣子扣进碗里，瞬间就漾出了红彤彤的一片，秦椒的籽末黏在翠绿的黄瓜丝和晶莹白亮的凉皮上煞是好看，红油游弋在凉皮和面筋的缝隙……这是一份甚合我意的开胃小吃。我咽了下口水，提了凉皮赶紧往回走，秦椒的香味已经从塑料袋子里按捺不住地飘了出来。“再没有什么比秦椒更香的辣椒了”，我想起老家人搂着秦椒瓯子吃饭时陶醉的感慨，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一路上心里被那勺汪着红油的秦椒撩拨得热乎乎的。

提起秦椒，陕西、甘肃、山西晋南一带人多半会条件反射地分泌出冲击食欲的多余口水来（看到此处已经流口水的都是同好，呵呵）。不是因为他们馋，秦椒作为一种辣椒品种并不算什么稀罕之物，但是他们生活中显然已经离不开秦椒。从羊肉泡馍、牛肉拉面到凉粉、凉皮、油泼面，乃至被各种繁复工艺缭绕其间的面食里，秦椒都当仁不让地占居一席之地。有时候，不管需不需要，家里做饭的主妇已经习惯了在菜里面放一勺秦椒，不为别的，光让她们看着没有秦椒的盘碗里，就觉得寡得没有味道，没有食欲，好像没有鲜活的红色点缀，生活色彩也觉得乏味。在别的地方，叫卖小吃的商贩会反复问顾客要不放辣子，在晋陕甘一带人不会这样矫情，区别只在于放秦椒的多少。做卖买的一方举勺紧着追问：秦椒多点还是少点？食客一方耐着性子答复：秦椒么，放得多多地。你要说不吃秦椒，那举勺的手多半会僵在半空，以为遇到了异数，彻底不会了。

 

我们晋南是秦椒统治的传统势力范围。那里的人家房前屋后、地角旮旯，是块地方随便撒点秦椒籽就不用管了，一般都用不着育苗。秦椒比一般蔬菜皮实耐旱，不招虫子，见风就长，从青秦椒吃到红秦椒再到干秦椒，实惠便宜下饭且省油省菜省钱省心，真是经济实惠的一道穷人菜。如果说馍是晋南人的主食，那么秦椒就是晋南人离不开的主菜。当地人，无论穷富，啥时候问他们，什么东西最好吃？吃过美食燕鲍在他们脑子里转一圈没停下来，转到青秦椒切碎夹热馍、油秦椒夹软馍就再也过不去了，反来复去就是离不开秦椒和馍。

上学时，家里富裕的同学带油秦椒夹馒头吃得香，没钱的带干秦椒面也能嚼着有味撑下去。初中有个同学叫王保中，家在邻村，自己在学校上开水灶。所谓开水灶，我没有上过，大约就是能喝上口滚水，吃得还是自家带得东西。王保中生活节俭，冬天吃饭时用开水将干秦椒泡软就蘸盐就馍吃，晚自习时看他一口秦椒蘸盐一口馍吃得蛮香，热汗直流，竟然对秦椒也心生了敬意。邻坊村梁庄有个同学家里姐弟五个孩子都上学，学习都很用功，家长供得吃力，招架不住，但他们谁也不愿意辍学。看孩子们上进，当爹的一狠心就发了誓：我就是天天吃干秦椒面不泼油，也要把你们都供到底。五个孩子也争气，最后都考上了学校，有了不错的出路，那家老父母尽管瘦得让人心疼，但他们一个个孩子借秦椒之助演绎的一段又一段“出梁庄记”，却让我又一次膜拜于秦椒的红裙之下。夏收割麦子最苦，有捣了加杏仁芝麻的香秦椒陪伴，短暂的欢乐足够慰藉一切刻骨的痛。秦椒真是穷人的药！

我上学工作后，离家远遁，异乡秦椒买不到，外地的辣椒又不习惯，对秦椒渐渐疏离了些日子。要说，各地辣椒倒是碰到不少，但心里始终还是惦念着秦椒的好。像川人的朝天椒当然是好的，带着川菜火锅一辣定天下，但那种辣太楞太激太猛，味儿又太寡太独；广西海南的一种黄颜色辣椒更是辣得有热带骄阳的火辣，断是不能多吃的；江西余干辣椒品质极佳甚合我意，炒肉成菜堪称极品，但似乎又缺些激荡口腔的辣和低眉顺目的草民味道……也许是我的肠胃已经交给了秦椒，很难接受别人的好意，总觉得它们都缺少秦椒的浓郁与厚实和简单与容纳。再加上工作之初的那段时间，酒肉穿肠又从不忌口，肠胃渐渐不适尤不宜刺激，遂遵医嘱放弃了辣椒。养生保健的工作做得多了，口腹之欲就要处处受到管制，个人偏好自然是能省尽省，日子过得跟没有辣椒的菜一样平淡似水、缺少激情。一年过年回到老家，见饭桌上，一头秦椒瓯子里盛着母亲刚烧好的油秦椒，一头摞着刚蒸好的年馍，胃口着实被唤醒，实在是忍不住了，竟先舀了一勺油秦椒空口吃了下去。咂了嘴仍然不知味的样子，接着掰开热蒸馍，挖一勺油秦椒压进去、撒细盐，合起来痛吃，秦椒油从软馍的咬合处渗出了一道诱人的红边，秦椒的香味辣味混合得恰到好处……我在心里说，这就是最好的生活：简单、明亮、实在、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