韭菜是咸的
作者:admin 发表于2022-01-23 22:46 阅读(0)
韭菜是咸的
作者:竹杖芒鞋空间
到家刚坐下,饭就备好了,一桌子念念不忘的吃食腾着热汽萦绕于眼前,都是母亲在电话里不时唠叨过的。毫无疑问,为了我这次假期大老远回来,她一定做了充足的准备。椒叶蛤蟆、葱油旋子、旗花子面……来不及整理情绪,我便一头扎了进去,像一头逡巡在青草深处的牛,被突然而至丰盛冲击得一时缓不过神来。
人的胃是有记忆的,可靠程度不输于大脑。贾平凹认为,胃是最忠实的器官。这一点,也得到了我的反复证实。每次回到老家,被一阵子记忆深处的食物集中轰炸过后,我的胃口好像一下子就回到了很多年前,瓦釜粗粝却甘之如饴。我完全能想像得到胃被突如其来的“欢喜”鼓舞后的样子:欢快地蠕动着身子,激动地分泌着胃液,快活的样子,一扫先前上班时被大食堂“虐”过的委曲。我自己也被胃的获得感搞得不顾体面,吃得酣畅淋漓,任性恣肆,好像担心过了这个村就再没这个店似的。
母亲一旁看得那个高兴,不再扮演保健顾问的角色,怂恿着我吃这吃那,完全沦为一个自信心爆棚的厨子,成就感写满了整张脸。这一点她很自信,一直都自信,从小我们就臣服于她那些刻在印版上的家常味道,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终于积累成了顽固的饮食习惯,固执且执拗,没有什么可以轻易撼动。也就在这时,我忽然被另一种记忆中的浓烈味道击中,顾盼左右,寻找答案,这味道与家紧紧相连、互为因果、不可或缺。母亲正被我的吃相陶醉,此刻决不允许有任何闪失影响她在儿子肠胃中的形象。
“寻啥呢?还想吃点啥。”
“有没有咸韭菜?”
“多少好吃的,还拦不住你记着咸韭菜。”
“就吃一口。”
咸韭菜即腌韭菜,母亲知道我的喜好,嘴里埋怨着放着鲜菜不吃硬要吃咸菜的嗑儿,一边把早就准备好的腌菜坛子搬出来,一碟子翠绿色的咸韭菜即刻摆在眼前:鲜亮亮的,刺激食欲。北方人冬天蔬菜少,有腌菜的习惯,各种腌菜的背后即是各种简单而平淡的生活,在吾乡腌韭菜是以前人家最廉价的过冬菜之一。六月韭,驴不瞅。每到农历六月间,韭菜多且便宜,人称“六月臭韭菜”,便是家家户户开始腌韭菜的时候。菜贱至韭菜别无它替,却可以支撑着一家人熬过食物寡淡的日子,从冬到夏,甚至横跨全年。
韭菜味儿大,被佛门列为荤食行列,是为大荤,而腌出坛的韭菜辛咸味儿更加浓郁,能甩出传说中的韭菜盒子好几条街去,冬天吃涮羊肉时的一味调味品——韭花酱,可与它媲美。有一老乡定居纽约,从运城返美时特意带了一瓶腌韭菜一解乡愁,结果在纽瓦克机场落地后美方机场安检对那瓶咸韭菜如临大敌,以美国人的脑瓜子可能想像不出这样奇异的味道来自何物。他们反复探测无果,又令其打开检查,就差请联邦调查局的化武专家出场了,折腾半天才勉强放行。我查了一下,韭菜味的学名是“硫化丙烯”,那么咸韭菜味儿呢,尚无从考证,我估且称之为“咸硫化丙烯”。“咸硫化丙烯”绝对是加强版的韭菜味,但我老家的人都好这一口,好这口冲撞味蕾的辛烈味儿,也好这口掩饰不住的齁咸味儿。至于我,多年来对老家丝丝惹惹、连缀不断的念想中,至少一部分来自咸韭菜的功劳。从上学离家那时起,一罐子玻璃瓶装的咸韭菜就成为携行的标配,绵延多年,很少断过,也舍不得戒掉。
腌韭菜虽然物贱,却有魔性。上学期间,川渝同学打开豆瓣酱有弥漫的川味可呼风唤雨,湘鄂同学的辣椒瓶子里也藏着飘摇不绝的乡土滋味,等我把来自山西晋南的咸韭菜罐子打开后,所有的家乡风味就都被替换成了咸韭菜的味儿,一屋子乌央乌央的挥之不去。平日,总爱蹭一口咸菜吃的那哥们可惨透了,晚上约会嚼了八块口香糖,依然被化学系女生钉在鄙视链的顶端:一身的硫化丙烯味!那时在宿舍,深夜无以裹腹,还好有咸韭菜,以老家“开水泡馍+咸韭菜”的“黑色料理”便可俘获好多同学的胃:一碗滚烫的开水,把生硬的冷馒头掰开泡进去,再调一筷子墨色韭菜,间或有红艳的辣椒丝一骑红尘点缀其间,煞是生动,再也不用添加别的,亦汤亦饭,嚼着有味,吃得舒坦,有滚烫的热情,更有冲天的滋味。前些天,有位老同学打电话闲扯,没想到多年以后,他居然比我还惦念那一口咸韭菜泡馒头的吃法,从电话那头都能喷出一股子韭菜味。那一刻,我忽然有一丝莫名的嫉妒,这咸韭菜的味道竟然如此浓烈而强势,完全遮蔽了我努力留给他的那些美好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