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个破绽

作者：竹杖芒鞋空间

 

有段时间我特别不能接受现在这样精密精致到毫无悬念的生活，想象着把自己放在一个完全无法掌控的环境中会是什么样子。只是心动没有行动，我明白许多庸常的人生都自称迷恋滚滚红尘，不如说他们更加迷恋精致到利己的生活。

懦弱是人作为一个生物体被设计出来的一种先天性的缺陷，在丛林中学会弱肉强食，遇见恃强者往往瑟瑟发抖，惊恐万分。我曾看见耍猴人当众训猴，那猴浑身悚然止不住地开始排泄，吓尿了。作为猴的近亲，我们不比猴有更多勇敢，真者的勇者是克服了自己先天的懦弱，才生吞活剥，泣血重生，脱胎换骨而来的，所以我们才视为横空出世之英雄，而庸怯者铺天盖地，草芥一生。

这种心理暗示或许起到了一定作用。终于，我在一个离奇的梦境中来到了只有做梦才能来到的地方，一处分不清年代的古战场。我说的分不清，是不确定这是哪个冷兵器的朝代，但放胆说去远了也不过三国两晋、前秦后燕吧，盔甲铿锵，刀枪叮当，兵卒仆地，箭如雨下，反正风声鹤唳，水淹七军，火烧连营，偷袭拔寨的事情都能出现，往近处说也有宋唐关隘或者明时长城的光景，反正我甲胄在身，刀剑在手，有戎马倥偬、铁血沙场的意味，处处都有明枪暗箭，做着把脑袋提在裤腰带上的那种事情。看来，我终于过上了充满各种悬念的生活了，心中却处处不安起来，明知可能是假的，也跟真的一样一点儿都不敢大意，鸡贼似的疑心重重，时常枕戈待旦，真应了某人的网名“总有刁民想害朕”那种，谁都不能轻易相信。

那怎么办？于是我把床安放在一座筑得风雨不透的城堡里，铜墙铁壁，岿然耸立，门边还有铁甲卫士把守，不用担心熟睡时遭遇行刺。城下杀声阵天，城头滚木檑石如雨，金戈铁马、鲜衣亮甲，麾下的城池固若金汤，我真是个守城的好手。这个时候，已顾不上红袖添香、桃花纸笺，倚门回首、踏雪寻梅什么的了，一城的军民百姓性命皆在吾手，决不能出现任何差错闪失，更不能出现任何破绽而失去军心民心。想当年吕布也不过是因为多打了手下几板子，赤兔马给人牵了，盖世英雄被人捆在城头，斫成肉泥。嘉靖皇帝贵为天子也逃不过被十几个宫女疯狂刺杀，差点就挂了。世无英雄令宫女成名，历史上连“闲坐忆玄宗”的白头宫女都没留下姓名，而敢于杀皇帝的杨金英、蓟川药、杨玉香、邢翠莲、姚淑翠、杨翠英、关梅秀、刘妙莲、陈菊花、王秀兰、张金莲、徐秋花、邓金香、张春景、黄玉莲十五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却名留史册。

想来谁都不易，浑身的毛病，哪有不出错的时候，只有真正的牛人大概是从来不会犯错、很少犯错或者低级错误，也从来不给你犯错的机会。如果给你瞧出了破绽，那么你的好日子怕是不多了，连赳赳武夫都会在搏斗正酣时，佯装不敌，卖个破绽，接着拖刀计、回马枪、流星锤、撒手锏、飞镖、袖箭，招招精彩，直奔要害，然后你就没有然后了。不过即便如此，也了然无趣，像是偷奸取巧者才为之，要做就做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视大将如插标卖首者的真英雄，回来帐下杯酒尚温，不喝，泼地，祭他也祭旗，以示告慰。做不到的，亦可专注于一事物长久悟之，不断抵达相当的深度，百步穿扬、万箭穿心，无他，惟手熟耳，亦可不负苍生眷顾。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如若无以上二者造化，还老老实实回到精密到精确的生活里去，折腰低眉，了此残生。很多人已大多习惯于这样的生活，人们称之为精致利己者，精密到精确已然是精致之极了。

此在即是彼在，无我亦是故我，得到也是失去。天地并无特殊偏好，任一切自然生化，做不到为天地为生民为万世为不能而为之事，也要做到灵魂洁净如初洗之婴，至少也别再假装尊显和高贵，以一地浮华惑众。这一路，逶迤走来，笔叙心灵，困顿苦厄、逆旅迭宕不多，侠骨风云、铁马冰河亦不曾有过，纸上得来觉浅，绝知躬行不够，涉嫌讨巧的地方已经太多，若有想法还是赶紧去做，不留遗憾，也不卖破绽，只求内心充盈，无所惧意，如此，甚好。若有机会，一定揪起胡子提醒周公，下次若再梦境出场，亦决不龟缩于城，只设鼓阵不再鸣金，立马东风，弯刀如月，只求纵横驰骋马革而还。人生若是苦短，岂可以尽取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