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粪的父亲
作者:admin 发表于2022-01-25 00:20 阅读(0)
拉粪的父亲
曹明雄
父亲是拉大粪的。父亲拉了一辈子的粪。
小时候,天蒙蒙亮,朦胧中听见父亲擦亮火柴,夸张地呵欠,窸窸窣窣地穿衣,趿着鞋给毛驴上草料,毛驴“呼哧呼哧”;母亲起床了,锅里水碰到油的“嗤嗤”声,折柴进灶声,母亲下面条问父亲放几个鸡蛋的声音等悉数进入耳畔……煤油灯光蛰得眼前一片金光,翻个身,复睡。再醒来时,阳光升上了树梢,直逼我的眼。毛驴和那挂满粪便的车都不见了。
傍晚,父亲披一身余晖,坐在驴车上“嘎吱嘎吱”地晃进门前崎岖的小路。车停妥当,毛驴拴在老榆树下吃草,准备上笼的鸡扑棱飞上粪车,你啄我抢,像开了一桌满汉全席。粪车没有洗,洗也洗不干净,日积月累,粪车外披了一层金黄盔甲。父亲匆匆脱下衣服,趁着母亲倒的热水,从上到下,抓耳抠脸,拍肩挠背,揉胸捏腿洗一遍,母亲再换一次水洗二次。洗完的水浇在门前的菜地里,哪儿的菜长势最好。洗好后,三杯酒喝完,一碗饭还没吃完,头歪向一边,筷子握在手上就不动了,母亲呵斥:“让你早些回来,不听。吃饭都没劲了。”父亲惊醒晃下脑袋强撑吃完。
我陪父亲拉过几次粪。需要掏粪的地方要么阴暗,要么逼仄,污秽更不用说,但只要父亲一去,仿佛带去了阳光,带去了通畅,更带去了干净。需要掏粪的都是先前约好了的,父亲一去,穿上罩衣,挽起衣袖,拎出粪桶就开始干活。主人敬的烟在嘴角忽明忽暗的闪着,粪被粪瓢一瓢一瓢舀进粪桶,一桶满了,一担满了,父亲将粪挑到粪车旁,卸下担子,弯腰,两臂用力,举起粪桶,踮脚前倾,“哗啦”一声,粪进了粪箱,粪屑溅在脸上,沾在手上,滴在衣上,父亲吁口气,顾不得揩汗,继续一瓢一瓢舀,一桶一桶拎,一车一车拉。外套脱了,毛衣脱了,秋衣脱了,最后只剩小背心穿个罩衣,擦汗的毛巾拧了一次又一次,而我只能在旁边看驴。活终于干完了,父亲咧开和主人一样的笑脸。父亲在主人敬烟,感谢话中接过工钱又奔向下一家。
返回路上,驴脖子上的铃铛“叮铃”作响,毛驴支棱着耳朵,偶尔前后扑闪下,只顾埋头赶路。父亲眯着眼,斜坐在车把根部,燃起一根烟,满意地瞧着他的伙计,不时用手挠挠驴背,今天的收获有一半是它的呢!父亲驾车尽量走在路的边上,经过的车离得远远的,人做掩鼻状。我背对父亲,低头坐另一边,阳光映在脸上,火辣辣得疼,一摸,脸通红,原来是紧张碰到小伙伴。
我劝父亲,不拉粪了,可以吗?父亲说,做啥呢?习惯了。瞅着父亲一脸的诚恳和满脸的沟壑,老实木讷的父亲,就像他的驴一样,看来是下定决心一条道走到头啦。我说服不了父亲,就与他一天,一星期,一月地不说话,可父亲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拉他的大粪,好像不把天下的粪疏通干净,誓不罢休似的。我讨厌父亲精卫填海似的执着。
上学时,我不敢对人谈父亲。写母亲的作文总是洋洋洒洒,虽然母亲只是操持一下家务,亦或陪着父亲下一下农田。但对于父亲,我却无从下笔,难道要我写父亲是拉粪的?这会成为同学们笑话我的谈资,我才不傻呢。虚构的父亲让我赚足了面子,一直到参加工作,许多同学都以为我的父亲是位暴发户。
父亲成为暴发户是他的儿子考上了心仪的大学,他像中了奖一样四处炫耀他的儿子,好像在告诉别人,拉粪怎么啦,拉粪也可以出成绩。而我知道:是可怜的虚荣心让我在别人面前不敢张扬,只好埋头谨慎地对待学业,以书本来充实卑微的内心,从而取得了一点点成绩。我对父亲说:“不要在外说,考个大学有啥稀奇的呢。”父亲望着愠怒的我,一声不吭地和他的驴对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