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春分
我是因为工作才来的这个村子,我来这个村子已经有15年了。
这15年里,我恋爱、成家、生娃、养娃、争吵、离婚,看着自己像花儿一样从越来越艳,到慢慢萎靡起来。阿榕倒是真没老过,她总是跟我第一次见她时那样,穿一件玫红的T恤在村道上远远地走来,还走得摇摇摆摆东倒西歪,要是天冷了,就在外面裹一件大红的棉衣。
像阿榕这样的女人,在这个村子里说少见也不少见。
村里人都说阿榕脑筋有点不大灵光。
这个村子里脑筋不大灵光的女人多了去了,只是她们都有老公撑着面子,叫别人不敢多言,独独阿榕没嫁,阿榕就成了这个村子里的少见。
没嫁人的阿榕五十多岁了,若谁说她老,她定是要和谁拼命。还有个事儿也说不得,谁逗说见到阿榕跟哪个男人拉手,阿榕也是要和谁大干一架绝不轻饶的。从这俩事儿看,好像阿榕脑筋也挺灵光。
我看着阿榕的玫红T恤起了球,看着阿榕的大红棉衣磨破了袖口,就是没看到阿榕的头上长出一根白发来。
我还是觉得阿榕可怜,特别是我离婚那会儿。那年春分,我面前的世界突然崩塌了,我就想起阿榕来。清理衣服的时候,我打包了满满一箱,都是簇新的,扔了可惜,我想给阿榕穿再好不过。
我敲响了阿榕家的门,阿榕听出是我,笑着把我迎进去。她不知道她笑起来有多好看,她的笑是那种眼里除了我再没有其他的笑。我说,阿榕,我给你送衣服来了,试试吧。她蹲下来翻了一轮,站起来没有说话。我说都很新啊,怎么不试。她像孩子一样生气扭捏了半天,才说,颜色不好看,不要,我要红的,大红的玫红的才好看,你的衣服像送丧的,只有白的黑的灰的。我一拍脑袋,天哪,我觉得她穿得土,她还嫌我穿得暗。不容我再开口说什么,阿榕已经把我和行李箱一起塞出了门外。我一想到,我这是被阿榕关在了门外,我就觉得好笑。
我说,阿榕我没有玫红的大红的衣服,我给你去买新的好不好?你开开门。阿榕还是不开门,只是听得出她一下高兴了。她说,要玫红的,别人给我我不要的,他们说我我还不想理他们呢,你不说我,你给我衣服我要的,我只要玫红的。现在你手上的衣服不好看,我不让你进来。
我只能把那箱子衣服丢进汽车后备箱里,离开了阿榕家。
我又一次敲开阿榕家的门时,没等我开口,阿榕就痴笑着抢过我手中的衣服要试,不是我拦着,她大概要直接立在堂屋中央换了,我提醒了她,她才去自己房间里躲起来换,一会儿又笑容满面地晃着一身玫红出来。那笑也很好看,跟上次不同的是,那笑是眼里除了衣服再没有其他的笑。
我再一次想起阿榕,又是一年春分。我失了业。我很想说是我炒了老板的鱿鱼,事实恰恰相反,我高兴不起来。去公司收拾东西的路上,我想起了阿榕。阿榕刚好在这个时候叫了我一声。她说,你怎么了,你也会不高兴吗?我说,阿榕,我被老板炒鱿鱼了。阿榕是一头雾水的表情。我说,阿榕,我把我的工作弄丢了,我没有工作了。阿榕说,这有什么好不高兴的,我一直都没有工作,这回你可以跟我一起去玩了。
哈哈,去玩。我忽然觉得阿榕的建议很好,我们约好了第二天一起去玩。
早晨起来,我混混沌沌穿好衣服,坐进车里,朝着公司的方向开。半路我才想起来,我已经没有工作了,紧接着我想到了和阿榕的约定,几乎同时,我发现自己没有穿外裤,一条本命年的红色棉毛裤刺眼地露着。这时候回家去,就没法按时赴约了。
我在回去穿外裤和不失信于阿榕之间,纠结了很久。我一边纠结着,车就一边往村子里去了。我不停说服自己,和阿榕一起,不穿外裤也不算什么。
我在阿榕家门口下车,走得别扭,浑身说不清的难受。阿榕早在门口等我了,依旧是玫红的T恤,大红的棉衣。村里人三三两两地经过,竟然没人注意到我没穿外裤,有几个女人还夸起来,这条打底裤不错,哪儿买的,配上头的风衣真是好看,时髦!我想她们是不是说的假话,可怎么听都不觉得假。我忽然就换了一种难受,比之前更加难受。我多么希望有人能看出那是一条棉毛裤,多么希望有人能知道我忘了穿外裤,多么希望有人能以为我跟阿榕一样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