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乌镇的光影里流连
从余杭出发,大运河载着河面上的船和船里的人们,一路北上,北上,离别了江南佳丽地的旖旎,却还在丝竹的韵味里摇荡。一河来自钱塘江的水离开家乡走啊走,流呀流,累了,也知道从此只能到东海里重逢,不免思乡,牵挂一起点查过的青杉幽篁,记惦那些夹岸掠过的青的砖、青的瓦、刷得白亮亮的骑马墙两边相望的红烛,不忍猝然离去,那就打个盹吧,大运河里的流水歇歇,竹棚船歇歇,船上的行商、举子、寻夫的怨妇和述职的官儿也就趁机一同歇歇。
从大运河沿着西市河向东折入车溪河,经行不远,就有一个不大的湾儿,甚至水流都没有感到舒缓些许,但瓦色在黛青里却是止不住的诱惑,连高公生的酒意也攀着船舷不肯放过,没有钟声悠长或者促急来宣示什么,一切还是出发时的梦萦神醉,只不见送行的粉袖频频去拭不舍的眼角。那就泊进港里,暂系一下驿动的心也好。
上岸,寻些吃食,也寻些乡思。打听过来,这个骑河而生的市镇,却是一半叫做青镇、另一半叫做乌镇,合在一起还叫乌镇。镇子被河水分割开来,却又被河上的桥拉得更紧,就连港汊尽头的财神湾,也要用相依相伴的逢源双桥来证明岸原本就是为了这流动的、充满了柔情的水而存在。
乌镇固有的情致在目光接触到的刹那,一下子就不可抑止地绽放开来,容不得来客再把乡愁或归思羁绊在蹒跚的脚边,深巷里悠扬的书声连同河边在晚风里招摆的灯笼把情思收拢得熨熨贴贴。侧卧在旅舍精致的木床上,轻呷一口第三泡的新炒龙井,聆听窗外过往船家的轻语隐没在无边的夜色,揣想昭明太子梁统、沈约、陈与义等一干文人从这里次第走出的时候,如诗般涟漪微荡的乌镇河水就蜿蜒地一直流进了他们或者奢华、或者婉约、或者愁苦、或者豪放的梦里,欸乃的橹声会在寂寥清冷的寒夜,用家乡的问候把他们无眠的枕畔打湿。
伫立在曙光初照的黑漆木栏边,看流水脉脉地向晨雾缥缈的拱桥里流去,顺流而过的小舟无声无息,操舟的妇人与小舟一起荡开晨雾,又一起融进了氤氲的雾里,远来的客人不由得就会产生一丝怅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我身后的一切,是否也无可挽回地飘散在风中,隐没在雾里?
伴着远远近近几声零落的犬吠,阳光从东方天际一大块乌云的边上倾泻而至,踞坐河边的乌镇笼罩在柔亮的朝晖中,廊桥、老屋和大大小小的树木尽皆蒙上了一圈乳白色的光晕,沉睡了一个长夜的千年古镇瞬间就生机盎然起来。
东大街石板路上,一位戴着竹斗笠的黑衣老人佝偻着身子,推着辚辚作响的独轮车慢慢走过,长长的影子扫过店铺紧闭的门板,一条黄毛土犬精神抖擞地跟在后面,蓬松的尾巴摇个不停。
细浪轻拍的河岸石阶上,这时就有了三三两两的妇人,一边互相诉说着什么,一边在河水里清洗着手中的物事,偶尔一串不加掩饰的笑声沿着河面飞到对岸,浓重的人间烟火味道就涌上了凭栏独立的来客心头…
旅舍备下的卤笋尖、香糟鱼、姑嫂饼、白米粥轻轻松松就打发了同船诸位的胃口,还在咂咂有声的进餐间隙博得了几声不同方音的叫好。等待收拾行囊解缆起锚的时候,不妨让好奇的眼神在小镇深处做一个短暂的游走。
水岸小街的建筑只有简单的黑白两色,无论枕河而起的阁楼还是比邻而建的商铺,外观都是相近的拙朴,但进到里面满眼所见却是曾经繁华的踪影,考究的用料、精巧的雕饰、优雅的布局,从老药房沿着石板路挨个店铺、作坊看过来,眼神里不停闪动的是久违的惊奇。公生糟房飘出的三白酒的香气没有牵住探寻的脚步,宏源泰染坊工匠的吆喝声却成了最别致的邀请:白色土布经靛蓝印染出来,挂在三丈多高的横木杆上,瀑布般流泻,规整的蓝色花纹在早晨和暖阳光的照耀下,愈发清新柔润,清风掠过,就仿佛一大群身着蓝花小褂的江南女子腰肢轻摆迤逦走过……看得呆了,却不能忘记一个长久的行程在河边的木船上默默地等待。
走过麻雀散步的老戏台,走过酱香四溢的三珍斋,该是作别的时候了,就让小桥流水成为航船永久的记忆,让水墨画般的乌镇在过客心头安家。
老大,开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