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守浩： 伢儿，你真好

 她循声慢慢地转过身子，抬起那双结满老茧，犹如松树皮似的手，在眉头处搭成窝棚状，眯缝着眼睛向我瞟来，露出了满嘴整齐洁白的假牙，笑着对我说：“哦，是你呀？伢儿（ya’r方言：孩子）呀，你真好呀！”

 “你看孙妈说的，我哪儿好呀？”

 “我一个老太婆子，走在大路上都没有人理。你那一次还专门停车带我一大段路，今天又专门停车跟我说话，这是我哪一辈子修来的福哟！”她边说边向我车门方向走来。

 “孙妈呀，你总是这么夸我，让我真不好意思呢！你连我家的一口水也没喝过，更别说对你有一丁点儿的什么好处了。”我有些愧疚地说。

 她的脸立马由睛转阴似的嗔怪道：“你这就是瞎说了。伢儿呀，你不知道呀，你能跟我见面打个招呼，说个话儿，就是对我最大的好了。我一个老妈子，活过了头了，你叔早早地走了，丢下我一个人在这个世上瞎挨时辰日子……”说着说着，她就用手背搓揉起那双干瘪的小眼睛，声音竟有些哽咽了。

 我连忙把档杆拉到P处，拉起手刹，慢慢打开车门，跳下车，把孙妈拉到路边的一棵大柳树下，安慰她说：“孙妈呀，快别这样说了。您还不享福呀，儿孙满堂，个个都能干，家里面车呀楼呀什么都有了，要钱有钱，要人有人。您老身体还这么硬朗，这就是你最大的福气了。”

 她从我握住的双手中抽出左手，在我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语气有些沉重地说道：“伢儿呀，我哪有你妈享福呀！她在生时，你总是时不时地去陪她说话，有时还在她面前撒撒娇。她总是跟我说，她多亏生了你这个小罢休儿（方言：最后生的一个儿子），在你爸去世后的那么长的日子里，总是想着她，送书给她看，买零食给她吃，还经常讲笑话给她听。”

 我拍拍她的肩膀，笑着说：“她哪有你享福呀？她后来在床上躺了三年多，要不是我哥跟前侍后的照顾她，靠我呀，那就是受苦的天尊了！您看您，多享福！八九十岁了，能吃能动，这比什么都好呀！”

 “唉呀，伢儿呀，我现在每天都去庙里烧香，请求菩萨保佑我早点快点死呀，死了我就好了，就扯断一根肠子了，我也不用操下人的心，下人也不用管我了……”

 孙妈，膝下有六个儿子四个女儿，他们也都成为爷爷奶奶辈了，逢年过节聚在一起，堂屋里摆上几方桌还坐不下。平时，大家各奔东西，各忙生计，有在上海工作的、有在广东打工的，有在镇上做生意的，有在大中小学幼儿园上学的，有在县里陪读的，偌大一座村庄，十几座小洋楼里很少有人进出。因此，她不愿跟子女一起过，一直单起炉灶。她每天的“必修课”就是早上晚上都要到离家不远处那座小寺庙里烧香磕头。每次去要爬九十九级台阶，在上下殿和东西厢房那些形态各异的三十多尊大小不一的神像前依次三跪九叩，念念有词。这样一番经历过后，再在庙后面的小山上捡些干柴顺带回来。每天周而复始，如此循环往复。因此，她每天跪叩数百个头，与神灵对话上千话语，上下四百步台阶，步行万余步，这样，她不仅精神生活得到了充实，身体也得到了锻炼。至于她每次在神像面前说了些什么，只有天知地知她知了……

 母亲在生时，孙妈是我家的常客，她时不时地带点她自种的各种新鲜瓜果蔬菜，送给母亲尝新。母亲也视她为亲姐妹，两人尽管文化层次不同，但却总有讲不完的话题。凭记忆，母亲当年拖儿带女逃荒要饭和孙妈当年生下孩子就下田栽秧的故事，我就听了不下十次。她俩每次分别时，都是依依不舍的样子，母亲把一小袋零食饮料之类的东西塞到孙妈手里，一直送到门外，直到她远去看不见了，还不忘喊一句：“大妹子呀，有工夫还来看看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