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娘 家
作者:admin 发表于2022-01-30 08:45 阅读(0)
■回 娘 家
●雷扬梅(重庆)
“说起回娘家,脚板像扬叉。”这句俗语把嫁出去的姑娘回娘家时的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心头才有回娘家的念想,脚底的每个庸懒的、闲散的、睡觉的细胞立马精神抖擞,以百米冲刺的姿势准备踏上回娘家的路。可不,天蓝水清,提着鸡鸭,一路春风,那欢喜劲儿自不必说了;回娘家,可以和母亲说说悄悄话,可以和兄妹叙叙手足情,可以去左邻右舍家坐坐,听听长辈们的教诲。
新媳妇第二天要回娘家,我们这叫回门。一对新人带着新婚的喜悦回到娘家,回敬父母的养育之恩,再一次聆听父母的话,比如要勤奋,要孝敬公婆,夫妻要和睦之类的。我那时稀里糊涂成了别人家的媳妇,稀里糊涂也没什么仪式,稀里糊涂开始了烟熏火燎的日子。在那个放了犁头就是背篼,交通不便,通讯不发达,肩头担不起一个家的时代,回娘家就成了一种奢侈。
《常回家看看》这首曲子满山飘的时候,我正在一所山村小学代课。山村的活力和温情就在这首歌里流淌,发酵。这首歌在每一个冬天的早晨响起,乡亲们的瓦棱上结着厚厚的霜,一缕一缕的炊烟从瓦缝里冒出来,从烟囱里冒出来,各家的炊烟慢慢升腾,交织,缠绕,然后袅袅升空,逃离视线。鸡鸭出笼,咯咯咯、嘎嘎嘎地欢唱着。鸡一路扑腾着,尽情拍打着翅膀;鸭呼朋唤友,摇摇摆摆扑向冬水田。大人的喝斥声、小孩的打闹声、猫叫声、狗吠声,山村经过一夜的休眠后沸腾起来。学校对门的黄姓人家,响彻山村的歌曲就是从他们家的录音机里传出来的。我提前闻到了年的味道,寒风窜过来,裹住脚步,把歌曲生生地塞进我的耳朵,瓦楞上的霜被炊烟融化,生生地从我的双眼流出,倾泻而下。孩子们正在热气腾腾地早读,我抬头望着天花板,努力睁大眼睛,还是无济于事。怕孩子们看见,急忙跨出教室,躲在教室后面的白菜地里,任眼泪尽情奔涌。
我有多久没有回娘家了?
现实生活加了幻想,就会一踏糊涂。每天打柴养猪,担粪插禾,用尽全力也只是可以勉强糊口。望不到远方的路,家长里短的困境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在不能谋生的时候,突然发现,诗情画意只可以养人,不能养家。那些所有的看似合理的事物,在贫穷面前是那么活生生地遥远着,缥缈着,包括回娘家。
那条通往娘家的土公路尘土飞扬,它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每天一趟从万州出发的班车到达院庄时,也已经是人满为患。即使这样,每每看到车从眼前绝尘而去,酸楚从鼻尖冲到头顶,又从头顶漫过全身,然后再从眼睛里流出来。即使能赶上班车,父母住在山脚,车到站了,还要沿着大山走到山脚,不歇一晚,断不可能回家。一晚两天,孩子怎么办?鸡鸭怎么办?还有异常暴躁完全自我的先生怎么办?尽管回娘家有诸多不可能,但我永远不能释怀的是没有见到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最后一面,送行的晚辈中也少了我这个孙女。父母心疼我的处境,没有告诉我他们离世的消息,却不知这份内疚会永远伴随我。尤其是奶奶的酒,我还没来得及还给她。小时候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翻箱倒柜找吃的,奶奶的烂红苕酒用糖水瓶子盛着,静静地躺在衣柜中间层的角落。有一天不小心被我这个小饿王找到了,于是每天我就会悄悄地打开瓶塞,悄悄地喝几口。直到奶奶发现瓶空了,问家人,大家都一脸茫然,只有我低头不语,才知道这酒是我喝的。奶奶没有责怪我,只是心疼地摸摸我的脑袋,长叹一声,她知道我饿。那时一家大小八口人,一年收入五六百斤谷子,没有零花钱了,还要去卖米。母亲会监督我蒸饭带的米,她做了一个精致的竹筒放在米柜里,只能舀一筒(不知有多少,反正不够吃)放进书包,多舀一点,如果被她发现,又是一顿好打。到了五六年级的时候,索性没米带了,每天刨几个洋芋,抓一点老盐菜,就是一顿午饭。一直以为爷爷奶奶会永远活下去,有的是时间为他们买烟买酒买糖。太阳下山了,明天有新的太阳;草木枯萎了,春天有新的嫩芽;燕子离去了,明年还会再回来。只有那些曾给予我无尽关爱的长辈,离开就永远不会回来了。奶奶最喜欢的烟酒,爷爷最喜欢的糖果,我是永远也送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