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
文/ 俞 建 玲
得知大嫂住院的消息，我心里一惊。问清只是普通感冒引起的气管炎，遂放下心来。大嫂的娘家有家族心脏病史，她的姐姐和弟弟，还有一个年轻的外甥，都因为心脏病过早离世，大嫂心脏也不好，所以只要听到“心脏病”三个字，就让人紧张。
年轻时要是有人问我家里兄弟姐妹几个，我总是支吾着含含糊糊搪塞过去。如果我伸出两只手晃一晃，别人明白了一定会张大了嘴巴。这让我很难为情。人们很容易把农村、孩子多这两个词和贫穷、愚昧联结在一起。从小在这样一个环境中长大，目睹了大家庭碗勺相碰滋生的诸多矛盾和母亲煞费苦心的调停、隐忍，年头节下迎来送往中女人们的忙乱，使我极度渴望过一种清静的生活。这些年尽管大哥一家住在相邻的另一座城市，我也不常去。
贫穷唯一的好处是它能提纯和淬炼人类最优质的情感。像我这种很少走亲戚的“薄情寡义”之人，却独独对大嫂有着发自内心的尊敬和无以言表的深厚感情。
从记事儿起，大嫂就已经是我家的一员了。她身材苗条，平常喜欢穿一件蛋清色蓝印花布的罩衫，留着齐耳的短发。她最得意的，是她的手指的柔韧性很好，伸开了可以撑得像弓一样弯，最适合跳舞。那时在乡里放电影的大哥，经常会拿回好多电影宣传画，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经常被她换着花样贴在她屋里的墙上。她最喜欢的一张是《杜鹃山》，她的衣着和发型就是和剧中的柯湘是一个式样的。没人的时候，她会为少不更事傻乎乎的我表演革命样板戏里的唱段和那个年代流行的芭蕾舞剧中的舞蹈。很可惜后来随着孩子们一个个的降生，生活的艰难让爱唱爱跳的她渐渐变成一个务实的女人。那些让年轻的她迷恋的动人的旋律优美的舞姿，消磨在了孩子们的啼哭和柴米油盐的琐碎里。也就是到了近几年，孩子们都工作结婚了，她才可以走出家门到公园里和老太太们跳跳广场舞扭扭秧歌。
让人费解的是看起来性情温和的大嫂，在邻居们的眼里，却是个厉害的主儿。因为她不但经常和大哥吵架，还和大哥打架能从屋里打到屋外，继而打到巷口。这在那时的农村虽然不算新鲜事儿，但敢和男人对着打的女人还是不多。也难怪，那时的农村基本没什么文化娱乐活动，人们单调的生活也需要一些新鲜的佐料来调剂。谁家有什么风吹草动，热心的邻家婶子嫂嫂就过来“关心”，过不了半天，那些令你难堪或羞愧的家事就会成为全村人那几天津津乐道的谈资。成年后我特别能理解大嫂年轻时的“厉害”: 嫁了个不知心疼女人为何物的男人，再温柔的女人也会变得不可理喻。
尽管她早已“恶”名在外，但却是一个少见的疼惜孩子的人。我从来没见过她打骂过孩子，也从没见她在孩子们面前抱怨过什么。不管再怎么和大哥生气，她也从不会迁怒于孩子们。不知道这会不会和她曾经遭遇的一次家庭变故有关。
那个初春的早晨，一家人正在吃早饭，突然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当颠着小脚的奶奶抱着哭得声嘶力竭的重孙女出现在正屋的门口，翻过孩子的小身体给我们看孩子和炉灰里扒出的烧熟的土豆皮一个颜色的小屁股时，一家人都被吓住了。原来是嫂子趁孩子睡觉，来这边屋里吃饭，刚刚会爬的侄女摸索到了炕边，不幸栽下炕头跌到了正烧着的炉斗子上。至今还记得那个用白纱布包扎着小屁股，扶着炕上的窗台摇摇晃晃站起来，回过头露出让人心疼的花儿般笑脸的小女孩可爱的模样。没过多长时间，这个可怜的孩子就因为肺炎而夭折了。这是大嫂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她心口的一块伤疤，我很少听她再提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