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终究是个农民
作者:admin 发表于2022-01-29 17:00 阅读(0)
爷爷终究是个农民
文/崔广华
春天,奶奶离开了这个世界,老宅里就一个人也没有了。过不了多久,这里的房子将被三叔拆掉,重新盖起一个新的院落。这个院落是爷爷盖起来的,这里最多曾经住过十一口人,曾经是那样拥挤而热闹,如今却所有的房门紧锁,死一样地寂静。老宅也像人的一生一样,逐渐热闹又逐渐归于冷寂。我站在这里,想着爷爷,想着他的得意与失意,想着他的冲动与保守。
爷爷比奶奶走得还早,他去那个世界已经十四年了,也是在春天。
爷爷生于二十年代中期,弟兄三人,他是老小。曾祖父算是中农,家里有几亩薄田,几头牛。因聪明机灵,爷爷很得曾祖父的宠爱,所以曾祖父就只让他一人读了几年私塾。读过私塾的证明,就是他能熟练地背诵百家姓,也能用毛笔将点、横、竖、撇、捺、钩写得规规矩矩。能做到这些,在没读过书的人面前他很得意,在接受新式教育的我们面前他也很得意,总是时不时就显摆显摆。所以在我看来,爷爷是个有点爱逞能的人。爱逞能的人大多性格不安分,爷爷也是这样。
小时候,有一年夏天他去北坡给牛割草,远远地看到伪军一个小分队走过来,换作别人也许唯恐躲之不及,但他却突然心血来潮,就想戏弄一下这些伪军,于是就猫进了路边的高粱地里放了几个炮仗,结果伪军以为中了八路的埋伏,吓得转身而去。爷爷每次说起这件事都很得意,在他心里那是早年的杰作之一。
爷爷一生的转折点出现在他十二岁那年。邻居家的儿子结婚,吃过晚饭邻近的年轻人都去闹洞房,正常情况下不过说些荤言荤语,推拉着新郎新娘做些亲昵的举动,再过分一些也不过抬起新娘在床上打夯。但那天一个叫老黑的人实在过分,他摸了新娘的手和脸,还摸人家的屁股,新娘都急哭了,他还不收敛。爷爷看不下去了,他对老黑说,人家按辈分还叫你一声叔呢,你怎么能这样。老黑不干了,转头就说管你屁事,并使劲推了爷爷一把。爷爷也不示弱,就跟老黑扭打在了一起。老黑比爷爷年龄大,既高且壮,爷爷被他压在了身下打,被打急了的爷爷就使劲咬了一口老黑的胳膊摆脱了。老黑的家族势力很大,弟兄五人,老三还入了土匪窝,所以他们家是我们村里的一霸。老黑没有吃过这样的亏,便扬言要卸掉爷爷的一只胳膊打掉爷爷的两颗门牙。曾祖父害怕了,去赔礼道歉吃了闭门羹,怕爷爷吃大亏,便不让爷爷外出。
那年秋天的一个黄昏,八路军的一只队伍经过我们村,夜里留宿在了村里,他们穿着军装,扛着枪,神气威武。憋在家里的爷爷动了心,天将拂晓时部队开拔,他便悄悄地尾随跟了去,死缠烂磨留了下来。还没有成年,爷爷先是做饲养员喂马,但喂马半夜里要醒来给马添一次草料,爷爷总是会睡得太死醒不来,后来就被派去炊事班帮忙,首长看他心灵手巧还识字就又让他做了卫生员。爷爷就此开始了他的戎马生涯,不安分的血液在他体内奔突激荡着,让他远离了稼穑桑麻。
不安份是开路的先锋,而此后漫长的路仍需要生存的智慧与默默的坚守。一次部队被围困在了兰考,爷爷突围成功后,在赶往集合地点的途中又遭遇了鬼子。秋末冬初,白茫茫的盐碱地里只有一个废弃的窝棚,爷爷只能藏身于其中。远远地鬼子朝窝棚的方向走来,爷爷突然担心日军可能会过来搜查,他急中生智推倒了隐身的窝棚,伏在其中听着鬼子的军靴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
见惯了流血,见惯了生死,但爷爷的心并未因此而坚硬似铁。羊山战役之后,伤员遍地,爷爷背着药箱忙得团团转。伤员太多,卫生员太少,很多伤员只能放下点药让他们自己涂抹包扎。可是即使这样,很多伤员他们还是顾及不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甚至死去。有的伤员因失血过多而口渴难耐,吃力地朝着河边爬,有的还没有爬到河边就死去了,死前连一口水都没有喝上。爷爷说:“如果有更多的药,如果有更多的人手,死不了那么多人。唉……”最后的那声叹息透露出无比的惋惜,说起这些,爷爷往往表情凝重,并会下意识地低头用手去抹眼角,全然没有了以往得意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