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问湿透的远方

原创 次中音朋友圈 

 

折腾得山河破碎之后，秋雨，又细如游丝，样子很温良，很仁厚，仿佛从没有给大地带来过任何灾祸。那雨，显得相当的泰然自若，仿佛一个定力深厚的人，正襟危坐，开始一本正经地吟唱起田园牧歌。

 

那条河流像一个阴恶的垂暮之人，它老而不死。河两岸的残垣断壁，就像被它参差嶙峋的牙齿啃咬过的，一片狼藉，恐怖，残忍。狂野河流的又一次撒野终于到了四肢无力的时候。心怀远大抱负的人们早就瞅准了这个机会，他们满怀信心，巾车脂辖，做着全面准备，要在肮脏且破败的废墟上荣耀登场。他们驱赶着喊叫出来的超大力量，展示出盖世英雄的光辉形象。他们的冲天豪情，足以让这个湿凉且洪泛成灾的秋天冒出火星。那种超大力量通常都有很多富余，而富余部分也绝对不能浪费，通常用于处理一些该藏掖就藏掖，该掩饰就掩饰的事情，而这些事情的完美处理结果，都将一并写入赫赫战功。

 

绵绵细雨中，强压下来的抽泣声是真实的，比露着屋顶的河床上滚滚的鹅卵石，更容易刺良善者的灵魂；带泪的哀告和哭诉是真实的，比颓檩斜梁和残垣断壁更加让人心惊；士兵们糊满泥浆的军装是真实的，他们的身上，应该还留着母亲送别时候怀抱里散发出来的体温和体香；给居民们义务送水的义工，满脸的汗水和满身的污渍是真实的；拿上锅碗瓢盆排队接水的人们，严重缺水的焦虑和发自内心的感激之情，简直要把绵绵不绝的秋雨烘烤干了——他们把义务送水的人，当成自家亲人的拳拳情义，是真实的……

 

亲爱的，你的家也毁损于这场大雨带来的洪涛。而今天，残破的家园，再次浸泡在谎言一样令人忧思不绝的绵绵细雨之中。你不要被这种表面的温柔所迷惑，你要清楚，灾难的质地从来都是高硬度高锐度的。你也知道，道路断绝，不论是经过放大处理，然后集装分发的力量，还是原生态的散装力量，都无法尽快赶赴灾难现场救助所有受难的人。这档口，集装并放大的力量还有另一些事情要做，它们首先要告示天下，它们要像古代英雄那样赴难了，就像站在拳台上的拳击手，首先要向观众亮亮发达的肌肉和健壮的筋骨，从而表明那种力量的举世无双，同时证明，拥有那种力量的人堪比神圣，世间没有什么即倒的危澜不能被其挽救。而从告示天下，到亲临灾难现场这段时间空隙里，我们很理解一些壮怀激烈的人们的难处，他们有一些前期准备工作一定要做，毕竟，舞台小天地，人生大舞台，相互类比都能成立的——首先要戴上最富丽堂皇的行头，化好世上最具天下为公色彩的妆容，然后，司仪唱号，主将先行，仪仗逶迤，史乘随同；赫赫乎，诺诺之言；喑喑兮，谔谔之声。未出宫门，即时拟就的阶段性捷报，就像秋风中的枯叶一样飘进皇宫——古今一理，此恰如，在废墟上搭建庆功舞台的事情，一般都是和赈灾工作同时进行——总是取得最后胜利的人们就像无比高明的魔法师，用火热的语言，把废墟变成仙境，把千疮百孔变成蓝天彩虹，把哀告变成发誓，把悲伤变成快乐，把憾恨变成感恩，把苦难变成幸运，把破碎之后满目疮痍的大地，变得比遭难者的情绪更加稳定，虽然事实上，一些超大力量的真正实际效率，比起语言的产出效率，总是低了很多。没办法，世间一切都离不开物界常伦，越是被夸大的东西，越容易变得庞杂且臃肿，越是庞杂臃肿的东西，越容易发生病变。设若已经垂垂老矣，心肺渐衰，气血不足，脑子手脚都不灵便，局部坏死定然连续发生。行动，无论如何都快不过连篇累牍的文告，力度，无论如何都硬不过坚硬滚烫的言论……

 

亲爱的，也别灰心，一些神话了的东西也不是彻底的不着边际，说到头来，我们本就穷弱，在难以抗拒的自然力面前，我们更加渺小，面对天灾，我们终究无能为力。我们别无选择。我们在接受超大但不完美力量援助的同时，我们也将接受这种力量自我净身产生的大量污水与污物，以及它自我装饰散落的大量废料与灰尘——必要牺牲，从来如此，何止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