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将老去
作者:admin 发表于2022-01-23 22:56 阅读(0)
终将老去
作者:竹杖芒鞋空间
小时候,我们巷口有一口涝池,涝时排涝收集雨水,旱时蓄水可用来浇地。夏天雨水多,涝池里的水总时满满的,就成了我们这些胆大孩子的天然游泳池。池的中央有一根四四方方的石柱,约摸两三米高(由于插在泥里,它的高度一直是个谜),石柱上方雕有一只栩栩如生的石狮子,卷毛的纹路刻得逼真,令我印象深刻。能够游到池中央,并坐在石狮头上,是对勇敢者的奖赏。池岸向阳的墙根是巷里老人们平时晒太阳的地方,一年四季总有穿着一身黑棉布衣服的老年人们把自己晾晒在太阳底下,静静地,一动不动,好像他们的生命里需要这样安静的时刻,来吸收日光转换成身体的能量。有时候,偶然间抬头向池岸的墙根瞥一眼,总能与老人们看得出神的目光对视,我想他们一定想到了自己年少顽皮的时候,但他们的身体几乎没有任何动静,像池里的石狮子一样一动不动。他们很多人也是一动不动地从这太阳底下渐渐消失了,我对他们的老去深有感触,觉得那些在波澜不惊中归于平静的生命,也蕴藏着一种魅力。既然终将老去,那么归于平静也是一种体面的抵达方向。
每个人都将老去,走向衰老是每个生命体不变的归缩。当我们四下环顾,身边的亲人、长辈不断离去、熟悉的人渐行渐远……总会不由得喟叹这时光如水如刀如电,生命再怎么坚韧与顽强都敌不过岁月的摧蚀。也许,生命的本质就是一场不断的告别,从告别母体开始,告别从未停歇。每次回到家乡,总有熟悉的老人再也见不到了,我来不及与他们告别,他们就按照自己的节奏走了。虽然他们的音容定格在记忆中的某一处,依旧鲜活而生动,而斯人已去,与他们有关的一切很快都不在了。他们曾经就走在巷道上,忙碌在田里,或是圪蹴在向阳的墙根下排成一长溜晒太阳,如今,都不在了,好像他们是被风刮走了,被日头晒得蒸发掉了。他们的生命终于从喧闹归于宁静,再也不用与别人争执、怄气,不用再担心收成和生计,不用辛苦劳作。从土里来回到土里去,我想他们终是得到了圆满。
最先离开我视线的,并不是年纪最大的老人,而是那些把劳动当成全部的老人,他们急急火火的身影如同他们在世时一样,走得利利索索、干干净净。我几乎忽略了他们开始老去的最初征兆,只是在某一个清晨或是午后,随着门前撒下的一道代表哀悼的草木灰线,才知道有人去了。印象中,那些活在我记忆里的老人们,总是那样经年不变地保持着一种姿态,就那样不紧不慢地长着、活着,像树的年轮一圈圈叠起密密的纹路,延伸到身体的末端就变密布的皱纹。可是,就算一棵树也是要枯萎的,他们终将不断老去、远去,像树一样消失在世间风景的尽头。当我的记忆中有了老人们离去的概念后,就再也挡不住他们远去的身影,他们都不约面同地向各自那个称之为“老”的地方遁去,怎么也挡不住。邻居家的老俩口,小时候抱过我的,在我的印象里他们有使不完的劲,有干不完的活,精力旺盛得像小伙子、小媳妇。然而,不知自某一刻起就开始变得老迈起来,几年前向我自嘲说他们两个“坏”人刚好能凑合为一个“好”人,你是他的耳朵,他是你的胳膊;现在再到时,言称连一个完整的“好”人也拼凑不起来了。老得真快,除了身体越发佝偻,动作也更加迟钝,有时候经过他们身边连动也不动一下,在我的问候中他们抱歉地羞愧地笑一下,就算打了招呼。眼神里没有慌乱,而是多从容和安静,谁能知道,哪一天他们就会这样安静而从容地不辞而别?
这些年,我们原来居住的窄小巷子,年轻人大都搬到毗邻大道的宽敞地方去了,年老的人守着老房子越住越少,曾经的小巷子像是一个被一再掏空的口袋,慢慢地瘪了。原先不是这样的,原先这儿多热闹呀。那时,每家的院子里都盛满了三代以上的人,每家都生了成群的孩子。我们家是四世同堂,大小人的辈份隔了好多层,让人觉得人世竟然那样漫长,似乎是一个永远也没有边缘的尽头。巷子里充斥着老人们责备声、父母们的高谈阔论和孩子们的笑骂声,那时候真的好吵啊,穿过一家门户,里面都是一个繁复而热闹的世界。如果那样的状态能够保持下去,我想这衰败的小巷子至少可以存住一些稠密的人气。但我记住的当年景象也许是巷子最繁盛的一段时期。凡事经历了高潮,退潮终会不期而至,只是这人世的潮水退去,原来的人也随之退去了,留给我们做的只有一遍一遍地睹物思人。我心伤悲,莫知我哀,想起幼时光腚坐在池中石狮头上,与岸上墙根下晒太阳老人们的对视,隔着一汪池水,仿佛隔去了漫长的人生。后来,那柱石狮,在很多年前没入淤泥之中,不见踪影,当年的那些老人们也都早已不在人世。最近听说,村中改造涝池作景观用,将石狮挖了出来,与人相比,石头已是不朽,多年以后重见天日,应是幸事,可惜我没有见到,心里似有空落落的感觉,好像过去的一大段时间就这样没了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