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就像玻璃

 

冬日的天气，苍冷掩饰不住萧瑟，城市上空肮脏而灰暗的天色，让人无精打采。媒体上关于幸福的追问，像是硬要把幸福强加给受访者似的，换来的看似可疑的答案，似乎缺少了由衷的感动。我仰头向远处张望着，像小时候在家乡时的样子。那时候，天气总是明朗清新，乡野中茂盛而纯洁的绿树、青草、庄稼连成一片，一直伸向天边。天边的雾霭迷离之处藏着童年和少年对幸福的憧憬。有一首歌唱道，幸福隔着玻璃，看似很美丽却无法触及。但那与幸福擦肩而过的你真的感觉不到幸福划过的痕迹吗？

　　

一

　　

　　时间倒退几步，童年定格在故乡明亮的午后。阳光透过玻璃，照出一地的暖意。

　　母亲念叨的缝纫机终于买回来了。对于我来说，缝纫机精致的使用说明册子，使我在这个并非书香门第的家里，又多了一本有字的书。对于母亲来说，缝纫机是她刚生下的闺女，在我们这个男丁兴旺的农家，它成了母亲盼望多年的爱怜，别人碰不得，也摸不得。缝纫机本来就安装了可以用来推的轱辘，母亲要挪动时却总喊我们过来帮着抬，舍不得磕碰了她的宝贝。机器上正在做的是我们过年的新衣服，母亲的脚踏得飞快，缝纫机发出悦耳的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我知道这是母亲的幸福。

　　父亲请了村西头的铁匠为他心仪已久的马车披挂盔甲，就像我为自己刚发的新书包上书皮一样。铁匠姓范，长年在炙热的铁匠炉前挥锤敲打，挥汗如雨，让他的身体也经过了淬火，脸庞总是黑黝黝的，歪斜的嘴上永远拖着一截纸烟，灰白烟灰紧咬着不肯掉落，像是长在嘴角的一颗痣。但他手艺很棒，是父亲这样精细而好胜的农人给了他施展才艺的舞台。车钉挂好了，像一件艺术品。接下来父亲再为他的马车漆上油彩，铁红色的，那时候人们都喜欢这个颜色，承载着喜庆与富足的向往。虽说是马车，但骡马驴牛都能套进去拉车，而父亲最得意的就是把他养得膘肥体壮的大犍牛驾在辕上招摇过市，像是开着定制的豪车，像是一个秀。父亲就这样与他的牛和车收获着道旁人们的羡慕和赞扬，这样的称赞是对一个庄户人家苦心经营的肯定。我知道这是父亲的幸福。

　　我一个人钻进西厢房牛圈那铺废弃的炕上，这是我的 “私人书房”，一卷在手背靠如山般堆积的草料，旁边只有父亲的宝贝黄牛在静静地吃草，与我宛若同类，相安无事，世界安静极了。小时候读书有点饥不择食，家里带字的东西又不多，几乎没有多少书可以让我读。经常是将能找来的，能借来的，能淘来的书囫囵吞下，不分雅俗，不求甚解，把艰涩和迷茫留给以后慢慢理解和消化。像是一头胃口不错的牛，不管不顾地吃进了许多东西，然后再不温不火地找个地方慢慢反刍。我又找到一本大开本的书，书很厚，字很多，够我消磨一阵子。白色的书皮看上去有点儿严肃，庄重地印着：恩格斯——《反杜林论 》——人民出版社，那本1970年版的书，定价七毛三分。我读不懂，它大大超出了我的领悟极限，但还是想看下去，尤其被每页那些密密麻麻的生动的注释吸引，像是在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复杂而繁华的世界，里面藏着故事和历史，还有长而奇怪的名字。看到得意时，猛一抬头，牛睁着一双硕大的眼睛正安详地看着我，目光清澈如水。我抓一大把细料赏给它，牛没有忙着吃，只在眼里多了感激的神色。我放下书摸着它光滑润泽的鼻子，它用长舌刷着我的手。我觉得世界很美，就像此刻手背上牛舌抚摸的感觉，亲切而酥痒，那样的美无与伦比。这是我的幸福吗？

　　每当记忆一不留神攀爬回了过去，许多有温情滋润的东西便总在不经意间闪电般地袭来。那些让人无比怀恋的过往，经过岁月的洗刷和沉淀，依然能让我体味出感动，感觉到美好。就像相册里留住的一个个刻意而珍视的一瞬，虽然早已时过境迁，但依旧可以让我们心头一软，我以为那可以算作我们走过的人生之中无可替代的关于幸福的收藏。幸福是什么？幸福就是点缀在时光辗转之中能够抚慰我们心灵的一节节诗句吧，虽然渺小却孕育着生命的光芒。幸福就是平淡中静静的微笑，简简单单，波澜不惊，但却真切地属于我们。幸福也是记忆帮我们甄选出来的一幅幅画，就算时隔多年，当时的情景还能历历在目，让人觉得美妙无比，回味无穷。就像现在回想起留在故乡里的童年一样，总叫人忍不住想回到从前。那个时候，长大和谋生都是很遥远的事情，舌尖上童年的味道被不同季节的果子和吃食替换着，功课和学习都没有占据我们更多的时光，我们仿佛生活在被大人忽略的世界里，陶醉在自己的秘密天地中，无忧无虑。大自然生机勃勃，长满了我们想要的一切。站在高处眺望故乡，沟壑切割过的土地肥沃无比，一簇簇的老树护佑着田地和村庄，天上有很多的鸟在头顶悠闲地飞过，地上不时有野物在眼前慌张地跑过，家就藏在麦浪深处，我们的快乐也藏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