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座澡堂

                   ● 秦聿森

青春留不住，过去留不住。时代的列车开了过去，不会带走垃圾，就像搬家后，那一地的狼藉。其实是“现在”转头走了，剩下的是“过去”。

我们这些过去的人啊，搬家后，往往会走入“过去”，在里面寻寻觅觅，这个似乎还有用，那个也许不能丢，很多人沉浸在“过去”里不能自拔。唉，对“过去”留恋的还是我们这些过去的人啊！我们珍惜的历史痕迹，在更年轻的人眼里总归是垃圾了，我的珍藏于你则是废弃，你的厅堂里没有我显展的地盘，只有各人玩各人的了。于今，这种不争吵没融合的矛盾不是和谐共生，而是交给时间，交给流水，时间消磨流水冲刷，“过去”便慢慢地淡化终于把世界给让了出来。 

老健康浴室这次是真的要拆了，拆字都已经上墙。不！现在不写“拆”字了，这个字在老百姓口碑中已经威严扫地到有那么一点臭名昭著的程度了，现在改写成“征”字，其实意思一样。要我说做法才能改变或者不改变人们对这件事的看法。现在都进化成“不听其言，仅观其行”，忽悠性的语言早把人弄得宁信其假不信其真。你看看广告还有什么疗效就知道了。语言的功能首先建筑在“信”的基础上，说一段不能让人相信的语言真的不如放个屁。

 

老健康浴室一直听说要拆，做老板的早在马路对过开了一间市口设备各方面条件都好于老健康的新健康浴室。但是老浴客却不买账，倒也不是怕多花几块钱，他就是喜欢老健康那个味道，这个上百年的老浴室还是小锅炉烧水，烧得浴池里蒸汽都烫人，那蒸汽浓得人都看不清。岁数大的人喜欢焐，他洗不出汗来就像没有洗过澡一样。那边的新浴室房间干净敞亮，池子也大，甚至连服务员都是年轻的。可是那水，是电厂用过的回笼水，用罐车运过来，热而不烫，烫而不炙，想蒸根本没有汽，就像在游泳池洗澡似的。老城里自己烧水开浴室的越来越少，大多数都是买水，用罐车拖电厂的回龙水放进浴池，凉了也不知道怎么加的热，不像老健康一会功夫就打开蒸汽阀，眼看着水温上升，老浴客们就偏偏好这一口，沾着头池几乎滚开的水嘴歪歪的烫脚丫，睡在头池的木格子上让蒸汽蒸。扬州镇江人习惯“早上皮包水，下午水包皮”，老浴客多远的人也愿意跑这里来，这个浴室从开门到关门总是人满为患。曾经听说要关，脾气大的几个老头联名闹到政府去，不许关！

我也喜欢这家澡堂，老城里像这样一直没有大变化的传统式澡堂估计剩下的不是四家就是三家了，过去全城23万人口，澡堂子有几十家，我把城外的报给你听：福康泉，清海泉，大兴池，双风池，又新泉、四海泉、玉庆泉、近江泉、东海泉，江汉池、万安池、潮岸池、天然池、三新池、华兴池，还有一个叫“新镇江”。大几十年的历史本身就是招牌，比什么广告吆喝都有用，最大的广告是口碑，不积上几十上百年只有传说不会有口碑。白大理石的茶几面子，旧了。白瓷砖的池子，瓷砖历久年深开裂得好像是哥窑出品。总会分几个厅，价钱也分等级。厅的上空悬着横杆，大毛巾就搭在那上面，老师傅收到毛巾，老远随手一扔就能恰好扔上横杆。

 

人在大池子里蒸好了，愿意就招呼一声“擦背！”，外面马上就有人答应“来了”。上了座位，说“捏脚”“刮脚”“捶捶”，很快就要做下活的提着小凳子拎着家伙什过来，捏、拿、捶、刮、抓，点、扳、按、拍、抹。就说捏脚吧，你脚不痒不知道被捏的舒服，那个痒痒到心里去，你真是束手无策，到了捏脚师傅手里，毛巾先替你揩一遍，挨个掰开你的脚丫看一遍。是什么毛病师傅全在心里了。然后吧，轻搓，不痒的那些脚丫舒服，痒的那些脚丫被这轻搓后竟然更痒了起来，你恨不能用刀刮。别急，什么叫师傅啊，你不说他全知道。师傅丢下不痒的脚丫，开始全力以赴你那个最痒的部位，捏、挤、掐，他不看自己的手而是盯住你的脸看，从你的表情上判断自己的手脚轻重。无须交流，你想哪里需要重一些，肯定就会得到呼应。哪里似乎有些疼了，马上就会换做轻柔的手法，我是捏脚捏上瘾的人，只要去洗澡，除了擦背，必定要捏脚。擦背是我自己够不着擦，捏脚是我自己不知道怎么才能让脚不痒，按老式的说法，脚痒是走毒，一个脚痒的人突然不痒了，一定是要生病了，所以明明治脚痒的广告铺天盖地，我就不去治，我就想它痒，然后去捏脚，作为我不多享受中的一种享受。老浴室老浴客全是熟人，张三李四能叫出名字，当然诨号的多，国际国内家长里短，绯闻小道消息打牌输赢婚丧嫁娶都有交流，一个澡洗半天。这那是洗澡啊，简直是精神聚餐。怪不得舍不得浴室关，一关这个社会就没了。我就烦那些洗浴中心休闲大厅乱窜到处拉人的女人，问你要不要捶背啊捏脚啊，其实不用说，她们的功夫根本不在手上。你看人也找准人呀，她就是乱拉，人家不愿意，他她还对人家动手动脚地挑逗，真贱！虽说“食色，性也”是人都免不了这一点，但是总有人只喜欢在桌面上吃，不喜欢钻到桌底下在地上找着吃。还把你带进小房间，我跟谁去吹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