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里,那个永远无法唱歌的人
作者:admin 发表于2022-01-21 11:33 阅读(1)
风里,那个永远无法唱歌的人
作者:杨冬萍
我是在墨江堰的堤上碰到老幺的。村子里的人都叫他老幺,也有不少人背后叫他幺哑巴的。墨江堰早就不再是个堰塘了,一洼浅浅的水坑,水上面还铺着一层半绿半黄的颜色,凝固了似的一动不动。
冬日空无一人的田野上,只是静。偶尔在杂草丛生的深处突然就飞出一只不知名的鸟,扑棱一声吓得人,心突突地跳,等你静下心来,那鸟早就不见影踪了。堰塘里已经生出了芦苇,瘦高瘦高的,仿佛一群营养不良的少年在天地间嬉戏打闹,你碰我一下,我碰他一下,风就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着,忽而乘其不备再推它们一把。
我站在一丛枯草旁默默看着,看着看着……在堰塘边的水码头捣衣服的姐妹,垂着长长的两根大辫子,眼神也和塘里的水一样清亮。每捶一下,那对长辫子就往下游动,有时候辫梢就游到了水面,她也不管,只是一下一下地举起棒槌捶打着木板桥上黑色蓝色或是看不出颜色的衣物,偶尔也有红色粉色的,那当然是她自己的了——她妈妈那么老了,常年躺在床上,哪里会穿那么艳的衣服呢?“邦邦邦”,那捣衣声在空气里传出很远,却又像碰到什么似的弹回来,清脆,湿漉漉的。
田野里有雾慢慢升起,我转过那丛芦苇的时候,老幺正从他家的竹林边走过来,身后跟着一条黄色的狗。那狗只看了我一眼就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继续和草丛里的某只虫子捉迷藏,一条毛绒绒的尾巴在枯草中摇摇晃晃,和那些狗尾巴草不时打个招呼。老幺老了,但我还是认出他来,三七开的招牌式分头还是多年前的样子(我小时候总觉得那是汉奸的发型),只是黑里掺杂了些许的白和芜杂。我冲他打个招呼,他似乎很惊讶能在这里碰见我。他笑着双手比画起来,嘴里咿呀咿呀的,还是和旧时一样,笑里带着些腼腆,只是浑浊的眼神里再看不到旧年闪烁的欢喜。
因为不会说话,老幺一辈子没有成家,跟着哥哥嫂嫂一起过。他哥哥死去的时候大约不到四十的年纪,留下一女两儿和一个颇有姿色的媳妇。大儿子和我是小学同学,小学毕业就不再读书,和成千上万的农家少年一样,在上世纪90年代怀抱着美丽热切的幻梦,到热气腾腾的南方城市去追逐未来,我也就很少再见他了。小儿子出去的时候也正是风一样的少年,十六七岁的年纪,南方到底是辜负了他,不过几年时间,少年便躺在一个黑色的骨灰盒里,在一个冬日黄昏,由他瘦弱的哥哥静悄悄地带回了家,和他父亲一起躺在矮矮的山冈上,只把悲伤撒在墨江堰的每一丝水纹里。
孩子们要活下去,总不能全丢给哑巴的叔子。嫂子没有再嫁,老幺和嫂子一起把这个家撑起来,抛粮下种,耕地耙田,老幺像牛一样壮实的身子把这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孩子们也没冻着饿着。遇上下雨的时候,老幺就在家里手执一把篾刀,砍来房前屋后的楠竹,破篾,编制,粗糙的大手在篾片间灵活地翻飞,一只只竹篮,一个个箩筐就在他手里慢慢成型了。没有男人的日子总是难过的,有时候嫂子也梳洗齐整,穿得熨熨帖帖地出去逛逛,老幺看时间久了还没回来就出去寻她。我见过他寻她的样子,依然是天真腼腆的笑,只是那笑里就多了几分焦急。他用手比画着耳朵边,咿咿呀呀地打着手势,母亲告诉我那是说齐耳的短发,问看见家里的短头发没有。
时间久了,村人也开玩笑说让他们叔嫂配了,好歹也是一个家,嫂子便笑骂几句,骂着骂着眼泪就下来了,人们也就不再开这玩笑。这几年大儿子回来了,用打工的积蓄在镇上买了套房子,把娘接过去和自己一家住,叔叔还是在老屋里守着,和那条大黄狗忠实地守着老屋。镇上又不远,不过两三里地开外,嫂子也还经常回老屋来,见见老伙计们,嬉笑着聊上半晌,几个老女人咋咋呼呼地打几圈麻将,为一块两块的输赢争得面红耳赤。在嘈杂喧闹的杂货铺里不知不觉就挨过了大半天,又慢慢地背着一身夕阳往回走去,那曾经窈窕的身影在残阳里也是一日日佝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