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是故乡

脚上的鸡眼又犯了。

下楼的时候，他一瘸一拐。司机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本来计划到新联村的厂子里看一看的，他忽然改变主意了。

“你回去吧。”他不耐烦地冲司机摆了摆手，“我自己随便走走。”脚有点不给力，他咬着牙恢复了往日的姿态，大踏步走出去。司机怯怯地立在原地，目送他一个人走到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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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圩镇跟以前相比真是大不相同了。他记得刚跟着父母从汕尾老家来新圩的时候，镇政府旁边还很少有高楼，马路也没有这么宽，从矮矮的房顶上望过去，触目所及都是绿色，郁郁葱葱，连空气都是甜的。他一下子就喜欢上这个地方了。二十多年过去了，这里渐渐繁华起来，渐渐具备了城市的气象。而他的电子元器件公司也越做越大，已经成为行业领域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父母回汕尾养老了，他还是坚定地留了下来。

他慢慢往前走。脑子里头绪一多，脚上的疼痛似乎就减轻了，沿着镇府北路，转到镇府东路，不知不觉走到223国道上。新联村的那个厂子就在不远处，步行走过去看看也好。国道的路况并不怎么好，坑多，土大，偏偏车流量很大，私家车、施工车、运输车一辆接一辆怪叫着呼啸而过，土塝得老高，空气里都是呛人的土腥味。眼前尘土飞扬的景象，让他想起梦中的一幕：那也是一条尘土飞扬的路，只不过那是一条土路，而不是眼前的柏油路。那条路上冷冷清清，连一辆车都没有，行人稀疏，偶尔才会有一辆自行车飞驰而过，老远就能听到清脆的铃声。在那条土路的尽头，向左转弯，有一座土墙围起的四四方方的院子。黄昏时，有一个白发苍苍的女人，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沿着墙根走到路口，朝路的这一边张望，张望……一直等到太阳没入西山，一直等到夜幕四垂，她才悻悻离去……在梦中，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她那凄怆的眼神会像一束光一样穿透遥远的空间，朝他直射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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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经意一抬头，他看到马路对面有一间小小的门面，侧面墙上写着“专治鸡眼”。他心里一动，想着反正去不去厂里都是自己说了算，不如过去看看，缓解一下疼痛也好。

接待他的大姐有六十岁了吧？头发花白，身材臃肿，衣服还算整洁干净。等他坐下来，发现她的眼角虽然有不少细细的鱼尾纹，但皮肤还是紧致的，不像是六十岁的人。大姐的手很粗糙，指关节尤其大。他想起自己刚到新圩时才十二岁，每天放学回来就帮着父母干活，基本都要忙到十一二点才休息，学习自然也就落下了。初中毕业以后，他就辍学了，跟着父亲跑业务，广州、上海、北京，全国各大城市都留下了他的的足迹，常常在火车上一站就是十几二十个小时，站着睡觉就是这样练出来的。那时候日子真是难过。因为有过这样的经历，所以每次看到那些生活在底层，同情心便油然而生……

女人已经脱掉了他右脚的袜子。小脚趾外侧的关节处长了一个鸡眼，脚掌上大脚趾的根部也长了一个鸡眼。“老板您是富贵人，怎么也长了这么多鸡眼？”女人说。紧接着又说了一句：“老板您别介意啊，我不太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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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嗐！”他倒不介意她的直言快语，“我也是穷苦人家出身啊。”他想起那时候，家里还没有车，仅有的交通工具就是一辆自行车，那是父亲的座驾。跑近处的业务，他基本是都靠十一路车——两条腿。那些年，真不知跑了多少冤枉路。而脚上的鞋，大多都是别人淘汰下来的，没有一双合脚，一来二去，长了满脚的鸡眼。那种苦日子终于过去了，现在无论到哪里，都是专车跟随，司机不离左右。可他还是喜欢一个人四处走走，用脚步丈量世界。他常常独自登上白云嶂，站在整个淡水的最高处，让四面八方的风全部吹向自己。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仿佛卸下了所有重负，已经置身事外，成为整个城市的旁观者，也是作为个体的自己的旁观者，他浑然忘记了所有悲与喜，爱与恨，离与散，成与败，生与死。在风的吹拂下，生命中所有的印记瞬时了然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