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有所小学堂

 

听老辈人讲早年村里有家私塾，是供有钱人家孩子念书的学堂。我一直以为那情景很像鲁迅儿时就读的“三味书屋”，有一个刻板的、瘦瘦的、带着老花镜的先生，手里拎着一根令孩子们胆寒的戒尺,还有一群拖着小辫子，规规矩矩坐在那里，伊伊呀呀诵读课文的小学生。我上小学的时候，已经没有了私塾的踪影，村里有所小学堂。两间破旧的茅草房，房顶长满了片片青苔，残败的土坯墙脱落着块块疤痕，孤零零的坐落在村西头，很像一座荒芜的庙。据说1945年日本战败时，曾经有一个日本女人在那屋里住过一段时间，后来人走了，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屋子就空了下来，于是便荒芜了。

解放后村里把它改建成一座小学堂，小学堂只有一位姓梁的先生，名字终是不知道的，大人们称他为梁校长，孩子们叫他梁先生。梁先生矮胖胖的，脸上有稀疏的麻痕，目光温暖，态度和善，是一位很受孩子们热爱的老先生。十几个脏兮兮的山沟孩子，分成两个年级挤坐在四排土凳上。上课分二部制，一年级上算数，二年级上语文，一堂课一串换。念课文的时候很有趣，梁先生那带有浓重辽东口音的腔调，加之他那矮胖的身躯摇头晃脑的动作，常常逗得我们发笑不止。梁先生脾气好，轻易不发火，即使我们学着他的怪腔怪调嘻闹时，他也从不发脾气，高兴时还会眯起眼睛，用手搓着圆圆的下巴，看着调皮的孩子们胡作，那样子很像一位雕塑家欣赏一件刚刚完工的作品群。有一次，梁先生不知道为什么发起火来，眼睛红红的，麻脸扭曲着，样子十分的可怖，我们都惊呆了，一整天都是在阴郁的氛围中度过来的，觉得那一天分外的长。后来听说他收到一封家信，个中原由终是不得而知的，这是梁先生教我们的几年中唯一的一次愤怒，所以印象特别的深刻。虽然小学堂的条件十分的简陋，但是考起试来还是非常的严格。梁先生把两个年级的学生交叉排座，一个年级一个学生混坐在一张土凳上，自己答自己的卷子，他则搬个高背靠椅坐在讲台上，威严地监视着每一个学生，这样的考试成绩一般来说是相当实际的，用梁先生的话说严师出高徒。每当考试成绩出来时，他都显得极兴奋，这群脏兮兮的山沟孩子能考出好成绩来，不能不说梁先生教学有方。于是乎，他开始给我们讲那不知重复多少遍的辽东名士王尔烈，有一位严师如何教导，他又如何刻苦考取头名状元的故事。他为家乡出了一位四海扬名的大名人兴奋得满脸都放光彩。那时，除去语文我们还开有算数课，上算数课时，梁先生都要自编些农村常见的题目，如某家有几头牛，几头去犁地，家中还剩几头？又如某家有几亩地，几亩种玉米，几亩种高粱，还剩几亩种谷子？等等，引起我们深厚的学习兴趣。后来我们还增加了音乐和体育课，音乐课最逗，梁先生那浓重的辽东腔唱出来的歌曲比朗诵课文还逗人发笑，我们常常笑的咬破嘴唇。记得在唱“二小放牛郎”歌曲时，他扭着秧歌步，总是把“郎”字唱成“娘”字，样子实在滑稽。上体育课时，农村小学堂没有什么体育器材，连皮球也没有，梁先生只好领着我们做“捉小鸡”的游戏，他每一次都充当老母鸡的角色，我们一群脏兮兮的山沟孩子依次扯着衣服在他身后藏来躲去，嘻笑声，喧闹声，响彻小学堂的上空，这是我们最快活的日子。

梁先生孤身一人，吃住在村小学堂里，不知道他家属在老家还是从未娶过妻室？除去一套行李和几件简单的换洗衣裳，全部的家当就是两木箱书籍。梁先生酷爱读书，除去上课以外他几乎手不离卷。土炕上，桌子上堆满了线装的古籍书。清晨、傍晚，他常常一个人在教室里，用他那浓重的辽东口音高声诵读一些我们全然听不懂的文章，我不知道在这穷山沟里读这些书对他有什么用途？梁先生的毛笔字写的相当棒，常常是炕上、地上，写满了条幅，墙上也挂满了条幅，俨然一个卖字的秀才。梁先生的伙食极简单，更多的时间是吃玉米饼子，喝玉米糊糊。常常是锅边贴两个玉米饼子，锅里熬些玉米糊糊，很少看见他炒菜，时常是嚼着咸菜下饭。他最喜欢吃我家送的咸架豆，咔哧咔哧嚼的有滋有味。腊月里家家户户杀年猪，我们村子满人多，按照满族的习惯，杀年猪的时候家家户户请客，每家每户都要请上梁先生。血肠白肉、小米饭、酸菜汤，梁先生还能喝上二两白酒。酒足饭饱之后，梁先生常常要为村民们说上一段评书，记得当时最受欢迎的段子要数“薛理征东”、“秦英征西”、“穆桂英挂帅”等等，兴奋之处，梁先生常常弹起三弦琴唱上一段，很受村民们的欢迎。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要贴春联，这是梁先生最最忙碌的日子，从这家写到那家，家家不落。尽管是茅草土坯房，一旦张贴上大红的春联，花花绿绿的挂钱，整个村子顿时容光焕发起来，年的喜庆笼罩着整个小村庄的上空。小学堂破旧的房门上，梁先生年年都要贴上一副大红的对联还有一个大大的福字。记得有两副对联至今还能背诵出来：“明灯时作伴，古书常为朋。”“司马文章元亮酒，右军书法少陵诗。”寒假里梁先生也不离开小学堂，村民们家家户户轮班请他吃饭，或者把猪肉、粉条、年糕、豆包送到小学堂。梁先生常常对送礼物的村民深鞠躬、行大礼，嘴里不停地说着“谢谢大家关照！”“谢谢父老乡亲！”这时，我们常常看到他的眼里盈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