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小,不一样的尘世烟花
西湖,西冷桥畔。
小小,千百年来你就静静地躺在一丘青冢里,任凭后人的笔墨将你渲染成万世千生的传说。沧桑岁月,流年漫过人世无计风雨,“西冷”不冷,你的墓前从来人声鼎沸。你,聆听过多少身边踏过的足音,感知过多少双手轻轻地抚摸?那些注目可曾唤醒你沉睡的心灵,那些颂咏文字可曾捂热你冰冷的魂魄?
住所虽与西湖不远,却是久未涉足。我知道来与不来,你都在那里静默。其实,我可以选择一个暮冬的日子来看你,因为那时游人不多,西湖清静,可以在你的墓前多留片刻。可是昨夜无意间又读到一句写你的诗“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便忍不住在这初秋时节来祭奠你一番。
烟花不堪剪,怕凝目成痛。一路追寻着你千年的芳踪,你的衣袂飘过南齐那袭风月。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多少人事在尘土飞扬中湮灭,你却在静寂中流传成一段情缘而千古绝唱。时光倒回,仿佛又将一副美妙的画轴舒展开来。画中青瓦灰墙的老屋,莺声清脆,柳条儿轻拂你的轩窗。你倚在小楼窗前,淡施粉黛,螺云青鬓,曼妙罗裙,只把那欲掩还羞的绝世之容融入江南秀色,手抚瑶琴,把那天籁之音送于风尘聆听。
天下有多少男人仰望你,痴情满怀之辈,心存恶意之徒,或峨冠博带或布衣褴褛,或达官贵人或平民百姓,或俊秀或丑恶,无不趋之如骛,众里千寻,想睹你芳容,想沾你芳泽。你浅笑如花,朱唇微启,轻拢慢捻,令多少才俊叹息与你相见恨晚,又令多少猥琐之辈望而止步。你的美,你的才,折煞了世间男子。
红颜多薄命,你风华绝代的短暂一生,遗世亦独立。终究,你还是这凡尘中行走的女子,即便超凡脱俗也摆脱不了为情所困。
遥想当初,你生于官家,自小便被父母捧为掌上明珠,从来不为生计所堪忧。怎料家道中落,十五岁时父母便相继离世,只能带着姨母从姑苏移居到西冷桥畔,靠家产积蓄度日。闲来无事便每日漫游在山水之间,过着悠闲自得的生活。绝美的容貌,素雅的气质,使得那些风流倜傥的少年在香车周遭环绕,如影随形。见此你莞尔一笑,随口便吟:“燕引莺招柳夹道章台直接到西湖。春花秋月如相访家住西冷妾姓苏。”
西冷的小楼面山临水,风景宜人,环境清幽。你与那些慕名而来的文流名仕常吟诗作赋,芳名远播,被誉为钱塘有名艺妓。虽是艺妓你却洁身自好,没有随波逐流,自甘堕落,亦不畏权贵,更不愿以色博人欢心,宁可将自我抛洒在自然的风景中,将灵魂陶冶于湖光山色中。如花的容貌,如莲的品行,赢得多少男子敬仰,从此门前车水马龙,拜访者络绎不绝。
盛名之下,你与那俊美公子阮郁,在西陵松柏下美丽邂逅,彼此一见钟情一见倾心,意犹未尽阮郁又家中拜访,美人温柔相待。情到深处,同榻而眠,使得春宵良夜之后形影不离。从此,他俩人如胶似漆,形影不离,画舫中对饮倾谈,浏览湖中绮丽的风光;一个乘坐油壁车,一个骑着青骢马,同去远近山峦观赏怡人胜景,俨然象是一对恩爱的小夫妻,羡煞了无数擦身而过的游人。两心相许,憧憬着柔情似水,花期如梦,憧憬着微雨燕双飞,写下“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然则,好景难长,你的诗愿终成风中的唏嘘,如晚秋中的红枫片片飘落。世俗岂能容你,岂能容你这烟花般的爱情?当阮父得知他的儿子在钱塘整天与妓厮混,暴怒如雷,把阮郁逼回金陵。从此天各一方,音讯渺茫。你盼啊,盼到秋光老尽;你望啊,望穿了秋水,可是再也不见阮郎的归期,再也没有阮郎的音讯。
你心灰意冷之下经不起思念的折磨与劳燕分飞的宿命,病倒榻上,像是一只声声悲鸣的杜鹃,把血喋在光洁的素绢,凝成一朵殷红的血花,终日以泪洗面。然,你倘若知晓,那阮郁并非负心之人,被圈禁的他也忍受着相思的煎熬,无奈何只能在红尘对岸看着你伤痛欲绝却无法将你救赎,那种痛何尝不是撕心裂肺?想必你也可感欣慰。
尘缘飞花,人去楼空。离人已远,此去经年。夜莺凄叫中,你的泪滴落在西湖,憔悴消瘦的身影隐没在西冷桥畔。阮郎啊!我仿佛听到你的琴声了,可你哪知,我是你修长十指下,那五十弦中唯一的断弦,我在你的手下断裂,去寻找瑟瑟秋风中来去无言的蝴蝶。
还好,悲伤的你有一帮可心的文雅朋友,在你最需要安慰的时候给予了你最大的关怀。陪你说话陪你吟诗陪你散步,陪你把往事随风飘散。而你,终于悟明了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放下那三千情丝的困扰,渐渐恢复了车马盈门的往日生活。
那一日,你在湖滨娇移莲步,与一个酷似阮郁的男子擦肩而过,与阮郁一身华锦不同的是他布衣俭朴,神情落魄,似有万千心事写在脸上。你听闻此人名叫鲍仁,十年寒窗苦读,却因家贫无法凑足盘缠奔赴考场夺取功名。你见他眉宇清秀,气宇轩扬,觉得此人应试必能高中。爱屋及乌,你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主动提出纹银百两资助。那秀才鲍仁大喜过望:“千秋高义,反在闺帏,芳卿之情,铭记在心!待我有成之日,必来叩谢恩人。”
说好了金榜题名时回来登门拜谢,说好了要与你在西冷桥畔举杯把盏,吟诗作词,谁曾想这人潮中的一面之缘,初见即是永别。
十九芳龄,该是一个女子人生最好的时光,而你的人生之路就此止步。那一年初春,西湖正是早莺争暖树,新燕啄春泥。饱尝着爱不能,求不得的疼痛,煎熬着剪不断,理还乱,忍受着疾病折磨的你,终于在芳榻上沉沉睡去,再也没有醒来,一缕香魂飘向九重天外。那时,栖霞岭的暖阳还未明晰,苏堤的桃花刚出新蕾,西湖里的鸳鸯正好涉水。
伊人芳杳,那鲍仁已金榜题名。赴任刺史的他,满心欢喜地来登门拜谢,哪知却赶上了你的葬礼。对你早生情愫的他,原已酝酿了无数情话想表白,岂料与你已是天人相隔,满腹心语竟然无处可诉。愕然间难禁悲泣,不由抚棺大哭,这种痛,肝肠寸断。痛失知己,痛失所爱,哭声凄楚无助,连西湖水都不忍聆听,静默无语。管他什么缙绅牵扯,管他什么礼教桎梏,大悲之下的鲍仁,亲自扶柩为你送行,毅然亲书“钱塘苏小小之墓!”告慰你在天之灵。
慕才亭上,香丘一堆。“生在西泠,死在西泠,葬在西泠,不负一生爱好山水”是你的遗愿,山水之于小小,犹如小小之于我。
“ 且看青冢留千古 漫道红颜本暂时。”墓前的碑文在翰墨里飘香,款舞着冰雪的情怀与蝶羽的风姿,想你这风尘一样的南齐女子,虽为钱塘艺妓,却能流芳百世。史书毫不吝啬的把美誉留给你,多少文人骚客为你赋诗作词 ,甚至连乾隆皇都不远千里万里,驻留于慕才亭下,游走于西湖之畔,抬首于西泠桥上,一路寻找着你昔日的芳踪。
“若解多情寻小小,绿杨深处是苏家。”落秋的西湖,凝目望去,一片静寂。苔藓斑驳的记忆随着小径在风中摇曳,西湖,清泓如碧。夕阳在湖中的残荷上洒下一缕金纱,把几朵晚荷映得分外凄红,残留的一丝荷香袅袅地轻展我心扉的痕迹。看着如织的游人和满亭的题诗,我想你的香丘再没有寂寞和神伤。可你那缕寂寥的芳魂呢,飘飘渺渺而今流落何方?你这德、艺、才、色俱佳的钱塘第一美人,芳华一刹,满汀落花,容华谢后,不过一场山河永寂,流年漫漫里,只留得青冢如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