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惢这辈子

作者 /吴坚

 

风，愈来愈大。

灯，忽明忽暗。

大惢的病，打收了秋，一日重似一日，再不回头，诸亲六眷都来问候。一个侄子一个侄女两个外甥穿梭的在屋里屋外走动。

一连三天不能说话，今晚间挤了一屋子的人。大惢喉咙里痰响得一进一出，一声不倒一声的，总不得断气，还把手从被单里拿出来，伸着三个指头。木讷憨厚的大外甥上前问道：“二舅，你莫不是还有三个亲人还没见面？”他就把头摇了两三摇。精明乖巧的二外甥走上前来问道：“二舅，莫不是还有三笔钱在那里，不曾交代明白？”他把两眼睁的滴溜圆，把头又狠狠的摇了几摇，越发指得紧了。平日里总是挨骂的侄子一边啃着油腻的猪蹄子一边插口道：“想是因三个副村长不在跟前，所以念想。”他听了这话，两眼闭着摇头。那手只是指着不动。肥胖的婆姨慌忙揩揩眼泪，走近上前道：“大惢，别人都说的不相干，只有我晓得你的意思！你是为你的出生年月纠结，不放心，恐别人说是壬寅年生人；我如今再叮嘱一遍村里的干部，叮对住你的出生年月是癸卯年就是了。”说罢，忙走去把蹲在屋角旮旯里闷头抽烟不语的村支书拉倒近前。众人这时再看大惢，点一点头，把手垂下，登时就没了气。

大惢，卒于二零二零年十月三十日，年五十八周岁。

 

 

 

一、虎娃贼心胆

 

壬寅年四月，晋西南的兴隆县，望羊镇，羊涑村，一个不足五十户的小村子，偏僻贫穷，一户农家，进门不久的三十八岁的婆姨生了个男娃。

婆姨原本有两个娃，一男一女，老汉出了交通事故死了，改嫁到了这个村子，与毛老汉搭伙过光景。那年月，村里的治保主任抓得紧，必须得到乡上办了结婚登记，才可以进村。这刚刚拿上红红的《结婚证》借了钱草草办了几桌流水席，请治保主任和乡里乡亲屋前屋后吃了喝了一顿，毛老汉就欢欢喜喜当上了爹。

毛老汉官名叫毛守财，是村里的穷娃，命苦。爹娘死得早，只留下了一间四面漏风的茅草屋和拉下的一屁股“饥荒”（方言：指因借别人钱欠下的帐）。应着当地的风俗，小小年纪“克”死了爹娘，毛守财“命硬”。

吃着百家饭，穿着千家衣，守着茅草屋，顶着“饥荒”，毛守财走过了三十五年光景，农村人显老，习惯了佝偻着身子窝在墙角晒太阳，毛守财就成为了村里人嘴里的毛老汉。

新婚得子，中年得子，着实让毛老汉高兴了几天，毕竟在农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观念和“顶门立户”是摆在头前的一等一大事情。

可是，前几日在村里喝酒耍钱时，能掐会算的焦瞎子酒后冒出来一句“虎兔不同堂”，让毛老汉一下子从头顶凉到了脚后跟！

这虎崽子到底是来俺家干啥的？这娃的命会不会比我的命还“硬”？

打那日起，每到夜深人静，毛老汉就会打一激灵、毛楞楞被噩梦惊醒，两眼紧紧盯着身边呼呼入睡的婆姨和虎崽子，看着破炕那头躺着的十几岁的一儿一女，心里就由不得自己泛起了寻思。

熬不住了！

虎崽子一过了百天，毛老汉就拿着焦瞎子写的婆姨和虎崽子生辰八字的那张黄麻纸条，一早偷偷颠到城里，在龙兴寺下面找到了那个常年打幡算卦的“神卦”尚瞎子，央求了一整天，给了尚瞎子整整四元钱，才破了这道“虎兔不同堂”的“咒”——尚瞎子给虎崽子起了个名：毛惢。

没有文化的毛老汉记住了这辈子唯一认识的“惢”这个字，并且在心里记住了“神卦”尚瞎子的话：“惢”的意思是“疑虑”，毛惢就是没有疑虑，“惢”就是你在上，婆姨和虎崽子在你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