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对那头牛

 

原创 卷云  纯文学天地

 

   

父亲远路风尘扛着一袋土豆来城里看我，我欣喜若狂。到车站接父亲时，他坚持要继续扛着土豆回家，说我平时不干重活，怕闪了腰，雇车拉又不划算。我拗不过父亲，只好拎起小包看着他负重前行。上楼时，他已累得汗流浃背，举步维艰，仍不要我帮忙。听着他如牛般的喘气声，我不禁又想起了那头牛。

 

我上小学那年，父亲为生计深谋远虑、想方设法买回来一头小牸牛（母黄牛）。随之而来，我在捡柴、拾粪、背炭、抬水之外又有了新的营生——放牛。

 

 

 

刚开始，感觉放牛挺好，不累还有乐趣。赶着小牛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悠闲自在地漫步，突然一鞭子抽在牛屁股上，看它又疼又急却跑不快的样子，我笑得前仰后合。上坡时，自己懒得费劲，双手揪住牛尾巴还像拔河一样使劲往后拽。在那个天真而又贪玩的年纪，总喜欢干一些好奇和冒险的事情。有时候把一块烂麻袋片子挂在牛角上，有时候用破草帽接上牛尿和泥泥，有时拔上牛毛团蛋蛋（双手攥一团牛毛，蘸点凉水反复搓揉，一会儿就形成一个弹性很好，像小皮球一样的毛蛋蛋）。夏天，逼迫牛儿走进小河边的淤泥里，害得人家四条腿乱蹦跶，冬天，引诱牛儿走到冰面上，吓得它卧倒不敢动弹……

 

那个年代，那大山旮旯里，那贫穷落后的故乡，干活是第一位的。乡亲们可以不吃饭，但不能不干活。父亲一见我放学回家，不是让给牛割草、切草料，就是叫去放牛、饮牛。冬季，每天还得给牛儿砍麻糁（用胡麻榨完油后的渣子压制成的像小汽车轮胎一样的饼饼，闻着特别香，是最好的牛饲料，喂牛时得用斧头砍成小块块便于咀嚼），偶尔自己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也忍不住偷吃几口。到了春天，又得把牛粪捣烂给庄稼做肥料。如此日复一日，周而复始，我开始厌恶起干活来。

 

 

一年暑假，父亲照旧让我放牛。每天早出晚归，风吹日晒，饥肠辘辘，精疲力尽。一天，舅舅来了，带了六七个苹果，母亲立即放进柜子里，说是等过“十五”（中秋节）吃，才好平平安安，红红火火，圆圆满满。可对于一个三五年也吃不上一个苹果的孩子来说，我的口水早就流下一脯子了，便找借口说放牛时渴得不行。直到父亲在院子里大吼我还不去放牛时，母亲终于背着弟弟、妹妹把一个苹果悄悄塞给我，我才匆匆忙忙赶着牛儿往山坡上走。

 

傍晚时分，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我只顾赶着牛儿往家跑，哪知那个闻了再三仍没舍得吃的珍贵苹果早已从破烂不堪的衣服口袋里溜走了。眼看就要到家时，那个苹果的魅力鬼使神差地让我赶着牛儿返回山坡上四处寻找。直到失望透顶，大雨倾盆，我才又往家跑。到了村口的小河边时，洪水汹涌而至，不加思索的我只顾赶着牛儿回家，结果一进河里便被水流冲得东摇西摆，情急之下，我死死地抓住了那熟悉的牛尾巴，捡回一条小命。

 

从此，我改变了对牛的看法，像对待亲人一样喂养它。经常在山坡上为牛儿朗读诗句，在树底下欣赏牛儿倒嚼（即反刍，进食时先匆忙吃饱，等安全休息时把咽下的食物再返回嘴里慢慢咀嚼），在小河边听牛儿呐喊，它的一声吼，给我增添了无穷的力量。最令我感动的是，它每年都能生一个活泼、可爱、健壮的小宝宝。为了给我交学费，父亲每年又不得不卖掉一个牛犊，害得大牛小牛骨肉分离，牛眼热泪汪汪，叫声撕心裂肺。

 

 

 

中专毕业那年暑假，工作迟迟没有着落。我第一次懂得了失落和迷惘，未来我将何去何从？尤其是听着乡亲们说“好不容易出去念了四年书还得回来当个放牛娃”之类的话时，我伤心欲绝。每每赶着牛儿边走边叹气，边走边沉思。有时牛儿吃了庄稼被劈头盖脸地骂一顿，有时找不到牛儿的去向急得不知所措。一天下午，天气异常闷热，我心里格外压抑，便发疯似地抽打牛儿，牛儿疼得一会儿爬山越岭，一会儿过沟跨坎，我仍使劲追赶，仿佛有发泄不尽的火气。也许是牛儿年纪大了，也许是它被我打晕了头脑，也许是牛儿跑得太快，也许是那山路太险峻，总之牛儿从一处狭窄的石崖上摔了下去，结束了它辛勤劳累、无私奉献的一生。那天，父亲没有追问原因和细节，也没有发火，只是让我和他一起把牛儿埋葬在那个山底下，还给烧了麻纸，敬了香火，贡献了七个馍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