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乡——大庙(胡广胜)
我拥抱村口五百年老果树,望着远处静静流淌的母亲河,想起外爷,想起母亲,想起过去的岁月,内心五味杂陈,不觉潸然泪下!
梨乡——大庙
大庙是靖远县兴隆乡的一个行政村,是黄河岸边的一个小村落,也是黄河以东甘肃省境内最后一个村子。黄河在大庙的急三湾(地理名词叫急三湾,大庙人称积山湾或吉山湾。)华丽转身后,掠过黑山峡漂向东北方向宁夏中卫。
从景泰县的古渡口金坪村轮渡后,沿着河边的小路一直顺河而下,依次经过刘家哨砂河,马尾砂河,旱沟砂河。三道砂河很自然地把这个黄河岸边的村子分成了四部分,而位于马尾和旱沟砂河之间的村落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庙。以盛产香水梨而远近闻名,这便是梨乡——大庙。
说起大庙,我有很多的情结在里面:一是母亲是大庙姑娘,我自然是大庙的外甥;一是四个姑奶都先后嫁到了大庙,成了大庙人;一是大庙留有我童年的印记,孩提时的部分时光都留在了大庙。
一河之隔,一边是景泰,一边是靖远。自古黄河两岸通婚做亲戚,姑奶的女儿、孙女又先后嫁到景泰,形成了盘根错节的亲戚。
从大庙的河对岸,走一条捷径,直线距离十里路的样子便到了我的家乡——红柳沟,一个贫穷落后的小村庄。小时候,这条捷径便是我和姐弟们随母亲回娘家的便道。
童年的记忆是深刻的。农闲时,母亲都要选个好日子回一趟娘家。那时没有通讯预约,鸡叫三遍的时候,母亲便起床,洗漱,收拾整齐,可见她对回娘家的重视与期盼。约莫五点多钟,母亲便把我从熟睡中拽醒,踏着羊肠小道,在漆黑中高一脚低一脚中上路了。跨过沟沟坎坎,翻过道道山岭。母亲一手牵着我,一手提着包,走得很急促。沿途不时有野兔惊起,像离弦的箭一样,消失在夜色中。
天麻麻亮的时候,我们已到了河边。对岸依稀有人在井边挑水,母亲便手握喇叭状呼唤对岸的人,告知是包家女儿。不大一会儿,高大英俊的外爷便右肩扛着羊皮筏子,忽闪忽闪地向河边走来。越走越近,越来越清晰,这是由十二个羊皮袋组成的筏子。到了岸边,外爷一边用划板向放干了的羊皮袋淋水,一边说“不知道你们来的这么早”。他选择了一个对岸错我们位置靠上的地方下水,借着水流划过来,正好到了我们的跟前。靠岸上来,外爷笑着摸了摸我的头,拧了拧我的耳朵。然后让母亲盘腿坐在尾端,我坐在中间,告诉我抓好栏杆(绑羊皮袋的框架)不能乱动。羊皮筏子讲究个平衡,外爷半跪在前端。顺水性斜线划过去,撞击的水流打湿了我的裤脚,两岸的山峦快速向后退去,其间也听到外爷的喘息声,靠岸,下筏子。我们说笑间回到了外爷的家中,早晨家家户户的烟囱冒着青烟,一股焦炭的味道弥漫了整个村庄,正是做早饭的时候,吃完饭,大庙人一天的劳作即将开始。
多少年后,我都还清晰地记着母亲回娘家大庙的这条便道,记着过河的情景,记着划过岁月的羊皮筏子。这是一条血脉相连的路,为了怀念母亲,以至2012年10月,借我九舅娶儿媳妇的机会,兄弟姊妹约定,弃车"重走长征路",又重温了一回随母亲回娘家的感觉。这其中的感情,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大庙香水梨味道独特,香气四溢,它本身的名字就是对它最好的注解。而在过去,香水梨又承载着大庙人祖祖辈的希望与无奈。
大庙人多地少,黄河吝啬地给了大庙人仅有的生存空间。父辈们留下的香水梨树便成了他们生活的依赖。
生活最困难的时候,他们靠的就是香水梨。
走水路,大庙人冒着生命危险用羊皮筏子驮着香水梨,北上宁夏中卫换米换粮,换完后,把放了气的羊皮袋连同米面粮食坐火车再背回来,这一壮举大庙人叫"换果子"。一路上的险情与艰辛可想而知。
走旱路,舅舅们用人力架子车,拉上几百斤果子(用草蓆子编织的背篼,里面逐层垫些糜草,装上果子),西渡黄河。在两个车把中间拴一根结实的攀绳,车后绑一个烂架子车外胎,下坡时仰起算是刹车,一人一车,四至五人,结伴而行。上坡的时候相互帮衬,一车一车拉上来。那时候,我们家已搬至景电灌区,舅舅们历经六七十公里,第一站便到我家,已是掌灯时分。母亲便忙前忙后烧水做饭,饭后跟母亲拉一阵家长里短,随后洗脚上坑睡觉。不一会儿呼声骤起,舅舅们苦呀!走了一整天,那时的路况根本无法想象。清晨,在梦乡中听到舅舅们扑哧扑哧的洗脸声,我知道他们为了讨生活又上路了。一路北上,草窝滩、北墩子,换些麦子、食盐等。他们知道妻儿老小在等着他们。
换果子难,摘果子更难。摘果子要小心翼翼,不许受伤,包括果把子,不然易坏不易存放且卖不上好价钱。有些百年老果树树冠高大,遇到顶上的果子,必须使用专用的木梯摘,这种木梯下宽上窄呈梯形,直窜云端,望而生畏。用时在梯前支一根木棒,叫箭。女人扶箭,男人爬梯。木梯常年放在果园,风吹日晒,或操作不当摔残的摔死的比比皆是。香水梨甜吧,可果农苦呀!
每遇灾年,病虫害,霜冻等,香水梨绝收,留给大庙人的只是无奈。
记忆中,几乎每年都要去几趟大庙,我和姐弟们都喜欢陪母亲到外爷家,因为那里不光有香水梨,还有果脯(我们叫果片子),大红枣,沙枣,回来时带上些,在乡村的夜晚,用针或锥子扎上,在煤油灯跳动的火苗上拷着吃,那别致的味道伴我度过了一段童年的时光。
在大庙,跟着小舅,踏着露水,在果园边的枣树上撇上一个石头,便落下一层枣儿,叫露水枣。吃起来又脆又甜;或在香水梨未长熟的季节,摘上一个,捡一个较粗糙的鹅卵石,将果子在石头上来回磨成糊状,用舌头舔着吃,酸中带甜,也不失一种吃法。
白茨果果的酸,枸杞果果的甜,苦苣菜的苦,辣辣菜的辣,羊角角的奶香,都是记忆中的味道。
随表兄弟们在边墙下的草垛里捉迷藏,在戏台的柱子上窜上窜下,骑在果树叉上像猴子一样攀爬,光着膀子摔着衣服捕蝴蝶,光着屁股在河边爬水,到处都有我的足迹。
大庙是靖远县有名的文化之乡。流淌着悠久的历史,积淀着厚重的文化。如果说埃及是尼罗河的赠礼,那么大庙便是黄河的明珠。
大庙每年的重头戏都在正月。三天年过完之后,闹社火,唱大戏便次第展开。全员积极参与,连同在外工作、上学回家过年人员。骑毛驴,跑旱船,踩高跷,扭秧歌,舞狮,耍龙样样不缺。我每年正月随母亲必去大庙,也会加入人流看红火。他们随着乐队的节奏表演的投入、尽兴。汗流加之化妆色彩使得个个脸上流光溢彩。扮麻婆的手里拿着个糜子笤帚,嘴里串叨着祝福的话语,追寻着路人在身上扫几下,讨几个赏钱,被扫者也愿意图个来年吉利。下午到晚上秦腔即时上演,全本戏,折子戏,《十五贯》、《窦娥冤》、《花亭相会》等都是传统曲目。我在县上工作的大舅充当了临时编剧,作为演员的九妗子在认真地记着台词,一旁的九舅在一字一句地耐心提示,妇唱夫随,其乐融融,全身心地准备着下一台大戏。接下来的元宵花灯会更是增添了浓浓的年味。
大庙人讲究排场。单就吃方面就有调汤讲究,闻名十里八乡的臊子面,还有糁饭粉条酸菜炖肉。正月里看亲戚,无论到谁家,这是少不了的。或在炎炎夏日,亲戚来了,随便上个酸长面:将切成碎钉的红辣椒韭菜一块炒,辅以佐料,盖在上面叫做菜花子,再炝个酸汤。手擀长面下熟捞出。配以红皮水萝卜拌香菜,那红的是红的,绿的是绿的,色、香、味俱佳,一顿酸长面便大功告成。上饭时用洋瓷盘子或木制盘子一起端上来,筷子摆的整整齐齐,桌子抺的干干净净,绝不含糊,这是大庙人待客的讲究。
大庙人自称是"三水人物″。我有个叫李树普的表叔爸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我们大庙人吃的是井水,浇的是泉水,看的是河水,是"三水人物″。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闪烁着荣耀,脸上洋溢着骄傲,伴着浓浓的乡音,令我印象深刻。
大庙人处事练达,能言快语,甚是精明。
有个叫肖麻子的能说会道,会观麻衣相,见了外乡的我会说:"头发分两边,长大必定坐高官″。他说话都是带押韵的,如此等等,不一而举。
我的三舅也是大庙人的杰出代表。他任大队书记多年,家家户户过红白事情他都是东理(大庙人叫法,有的地方叫大东)。他过世后埋在了积山湾的山顶上,深情地望着九曲黄河及他曾经劳作的土地,这也算是儿孙们对他的一个交代。
大庙人崇尚文化,传承文化。遵从耕读传家古训,有浓郁的文化情结。几乎家家都有大学生,几个香水梨蛋子卖了都供了学生,毕业后都在外地工作发展,故名人辈出。但不管是谁回到家乡,绝不能撇"洋腔",那会在大庙街(gai)上招来骂声,会被骂婊子儿,甚至会骂到祖宗八代,这都是大庙乡俗。
香水梨已是大庙文化的组成部分。国家农业部批文认定的农产品地理标志,已连续举办了三届大庙梨花节。
我在外地工作的舅舅们每年都带着老婆孩子回家乡,聚在一块住上些天,一是陪父母,一是冲着家乡的香水梨,都好这口。正月从房顶上的谷草下面取上一盘冰冻香梨,待解冻后褪皮吃下,那口感,那透心凉,无法言说。或醉酒后吃上一碗,顿觉神清气爽,舒服极了!
母亲活着的时候,每年都要去大庙训(用她的话说,跟"蹭"差不多意思)些香水梨回来,对香水梨有深深的感情。后来这些年,我每每从大庙带回香水梨,必第一时间献在她的遗像前,因她爱吃家乡的香水梨。
我七舅的三个儿子在贵阳各有各的公司,发展相当不错,七舅本该在大城市享清福,但就是故土难离,皆因这几个香水梨和对家乡的一片深情!
这些年,很少去大庙,或许是忙于生活的琐细,或许是外爷、母亲离世不在。
再去大庙已是第二届梨花节,组委会的广播里正播放着歌唱家关牧村演唱的《多情的土地》。"我深深地爱着你,这片多情的土地,我踏过的路径上,阵阵花香鸟语的音乐深情而舒缓。
我拥抱村口五百年老果树,望着远处静静流淌的母亲河,想起外爷,想起母亲,想起过去的岁月,内心五味杂陈,不觉潸然泪下!
这就是梨乡——大庙,留存在我心底的梨乡——大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