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忽儿热了,麦子齐齐变了脸色
作者:admin 发表于2022-01-22 16:41 阅读(0)
像麦田一样忧郁
华之
天气一忽儿热了,麦子齐齐变了脸色。树荫或地堰下偶尔有一小块隐着青,像一团天然的胎记。田野沉郁,雍塞,暖熟气息鼓涌。无数棵麦子挤在一起,向着天空张开尖细的芒,它们焦虑,脆弱,摇摆,警惕,偶尔被风传出窸窸窣窣的低语,像在等待某种命运降临。
父亲骑着摩托车在山路上簸箕,身形像风浪里的小帆上下起落,白衬衫在他胁下鼓荡如大鸟两翼,摩托车突突冒着青烟,父亲的脸色想必也是这样。弟弟开着汽车,载着我和母亲,不远不近跟在后面,母亲不时叹一口气,车窗外扑进来的风热剌剌地打在脸上。
岭上麦子全都熟了,站在地头一眼望过去,竟有微微眩晕感。几架大型收割机正在田野驰骋,裹挟麦浪于钢铁齿轮间,喷吐麦秸似扬起千堆雪。人们散散淡淡站在各自麦田边,圪蹴在地堰上,或是坐在拖拉机、皮卡车的车沿边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拉着闲话,时不时抬头看看远处的收割机,心里盘算着啥时候能捱到自己家。
此刻,竟想起张岱的
《湖心亭看雪》,蓝天如镜,观照万物,大地沉静如画,岭与坡与沟与洼,皆苍黄一色,画中人几粒,收割机穿行如舟一芥。
弟弟把面包车停在地头,我们下车寻找父亲,母亲眼尖,用手远远一指说:喏,那不是。隔了四五块麦田,父亲正亦步亦趋跟在一台大型收割机后面,收割机在地头拐弯处放慢速度,父亲赶紧上前,递给高高坐在驾驶位置上的师傅一支烟,师傅一只胳膊搭在车窗上,脑袋探出来垫在上面给父亲说话。
早上父亲让弟弟去借面包车拉麦子,弟弟在被窝里嘀咕了几句,父亲勃然大怒,说麦子今天不收,都焦地里了,看你们今年吃啥。说完便摔门而去。母亲赶紧在中间张罗,让弟弟去亲戚家借车,我们一路尾随回来。这会儿父亲正仰着脖子,态度讨好谦恭,一定是请求收割机师傅早点去收割我们家的麦子,那师傅似乎点了点头,从车窗外收回脑袋,收割机又开始在田野里来回,缓缓切割出线条,形状,空间和景深。
中午太阳越来越毒,我和弟弟躲在地头一棵歪脖柿树下乘凉,树荫垂在地上,烫的又薄又热,浓烈的青草气息和成熟麦子芳香的气味,热烘烘的堵住鼻息。母亲站在地堰边,不时手搭凉篷向远处眺望,热浪中人和麦子有些变形,如麻醉剂所致的幻象。穿白衬衫的父亲仍然固执的跟在收割机后面,像麦田里一只留恋执迷的小白蛾。
弟弟又继续早上的话题:还不如把地交给别人种呢,年年受这洋症,能打几布袋麦,种花椒也比这划算。
我刚想接腔,母亲扭回头狠狠瞪了弟弟一眼,我把嘴边的话咽回去,顺手掐一茎狗尾草叼在嘴里。
收割机终于轰轰隆隆开向我们的方向。父亲一路小跑在前面带路,脸和脖子晒成酱红色,白背心在胸前洇出大块湿痕。母亲招呼我们赶紧起身,等收割机在地头旋出一小块空地后,迅速铺开一大块塑料纸,用铲子、水壶等杂物压平四角,等收割机气宇轩昂的拐回头来,哗啦一声,在塑料纸上吐出一堆已经脱粒的麦籽。我想起传说中的饕餮,一定也有一张骇人的大嘴和森森的牙。
我和弟弟一人张布袋,一人灌麦子,太阳光透过防晒霜晒得脸皮发疼,脖子上的汗水像小虫子一样四处爬行,咸得蜇皮肤,但胜利已是指时可待了。下午四点前,这些麦子应该都存到镇上的粮站了吧,和无数地块的麦子一样,它们自此不用再做噩梦,担心风雨,期盼阳光,害怕突如其来的践踏,或被独自遗忘在泥土里,颗粒归仓是一颗麦子的宿命,也是一个农人的使命,父亲和麦子都可以松口气了。
收割机在地里扫荡几个来回,终于大喇喇的开走了,麦田凌乱如刚经历一场人间情事,父亲在地里来来回回逡巡,拿起备用的镰刀,把碾压倒伏的麦子一棵棵扶起割下来,堆成一堆,又弯腰捡拾散落在地里的麦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