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

 

 

张大愚

 

前面是老牛，后面是老刘。老牛走几步就停下，回头看看老刘。老刘愣里愣怔的，心里正合计事儿呢。老牛就蒙了，心说你这是咋地了，往天见我亲热着呢，今儿个咋没心思理我了呢？老牛这么寻思着，就又回头看了看老刘。老刘的嘴上不知啥时候插上了烟袋锅子，随着腮帮子一鼓一瘪地动，浓重的白烟便在他的面前萦绕起来。老刘就咳嗽，咳完又长长的叹气。老牛不走了，打了个愣儿，猛然磨回头往旁边的棒子地里跑。老牛心说你不理我是吧？老牛就钻进了棒子地，拣着一棵最顸实的棒秧子往倒了踩——咯嘣，棒秧儿折了！

“哎——”，老刘果然精神了：“你个狼掏的货，作死啊你！”

老刘骂上了，撵上老牛就攒着劲踹，一脚，两脚，三脚……老牛不吭气。老牛心说踢吧踢吧，只要你痛快就踢吧。老牛就干挺着不动任老刘踢。“你个憨货，还实打实地让我踢了……”老刘不踢了，又抱着老牛的脖子呜呜地哭。哭完就惋惜的拾起被踩折的棒秧子。棒秧子已长的齐人高了，肥厚碧绿的叶子根上已钻出鼓腾腾的棒娃子，头顶的红缨儿被阳光照着，一闪一闪刺痛老刘的眼睛。“看看，挺好的一棵秧儿让你糟蹋了！再过十天半拉月的，就是两根大棒子啊。”老刘心疼地说。说完眼睛就直勾勾地看着棒秧儿出神。儿子，自己的儿子要是真念不成了书，不跟这眼前的棒秧子一个样儿？！他眼前又浮现出儿子焦灼愁苦的脸色来。

前晌，老刘和老伴正在院里给牛铡草。儿子打学校蔫头耷拉脑的回来了。进门说我考上重点高中了。老刘说这不是好事吗，你咋把嘴撇的跟苦瓜似的。“好事？”儿子用眼皮翻了翻老刘，“人家一开学就要三千块呢！”

老刘不吱声了，脸色一点点的暗淡下去。他皱皱眉，狠命的咳了一声，将一口浓重的粘痰啐出老远。是啊，好事归好事，可钱哪掏弄去呢？自己和老伴口存肚攒，恨不能把一分钱掰成几半花，也没落下几个子儿。三千块不是个小数目。哪来的法子呢？跟左邻右舍取取借借？不行，谁家日子都不宽绰，手头一个赛一个紧，你比他们还好过呢，你朝他们借？咋办呢？老刘把后槽牙咬上了，下意识地将烟锅子插进烟荷包里搅来搅去，可半天搅不出个主意来。三个人的小院霎时间死气沉沉，连门口大柳树上嘶嘶乱叫的知了都识趣的闭上了嘴。

“要不，这学看不上了，赶明儿回家跟您学种地。”半天，儿子嗫嚅着说。

“屁话！”老刘的声音骤然提高了八度：“年轻轻的就这么没骨头，日后能成气候？啥事有你爹呢！你爹就是变钱也给你把这三千块变出来——你可真小瞧了你爹！”老刘说完就站起来：“我放牛去，别都跟死了亲娘老子似的哭丧着脸，让我看着腻歪！”

“你还没吃晌午饭呢，爸！”儿子说。

“不饿！”老刘头也不回牵着牛出了门。

正晌午的日头毒辣辣的烤着老刘的头顶，老刘觉得胸口透不过气来了。烦躁的心情加上闷热的天气让老刘的眼睛发了绿。及至看见老牛踩折了棒秧子，老刘总算找到了出气筒，把一肚子的火全撒在老牛身上了。可踢完老牛又后悔的要命。你跟一个哑巴牲口置什么气啊？这么些年了，老牛给家里干了多少活出了多少力啊！从感情上讲，老牛和自己的儿子差不多呀。老刘记忆的闸门打开了，辛酸而甜蜜的往事一下子浮现到眼前。

那时候老刘刚结婚不久，儿子还不到一岁，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可是有一天晚上，老刘却从队里抱回一个浑身湿漉漉的牛犊子。大母牛死了，撇下丁点大的牛犊儿眼看也活不成。老刘看不过就抱了回来。这下热闹了：炕上，媳妇儿干瘪的乳头堵着儿子的小嘴，却止不住儿子哇哇的哭声；地下，老刘喜滋滋的拿着从媳妇儿身上挤下的奶水喂着哼哼唧唧的牛犊子……牛犊子长大了，成了现在的老牛。那模样，那身腰，整个百里挑一呀。它如同一个到了出阁年龄的俊闺女，时时刻刻被十里八乡那些爱摆弄牲口的行家里手惦记着。邻村，老刘的一个拐弯亲家，一张口就出三千块要买老刘的牛——那时候一匹上好的骒马也不过两千多块吧。老刘愣了那么一下，随即乐了：“三千块？让你摸摸！把你媳妇儿弄来跟我睡两宿，我还不干呢。明说，多少钱咱也不卖！”老刘把话说死了。老牛差不多和儿子同庚，也是自己的命根子心尖子；卖了牛，不等于摘了自己的心要了自己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