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茄子
作者：admin 发表于2022-01-21 20:17 阅读(1)
烂茄子
王水玲
邻村有位残疾人，长得又粗又矮，圆圆的头顶上，满是一块一块的大疤，鼓胀的左眼睛，像个大笸箩。他经常走街串户要饭吃，四村八庄的人都认识，不知哪个调皮鬼，给他取了个外号叫“烂茄子”。
“烂茄子”这个名儿，实在太形象了，他的真名反而没人知道，也不想知道。他更经典的地方，就是鼻子眼儿朝上，说起话来囔囔着，很闷得慌。每逢下雨天，总有人惦记说，“不知雨水，呛着烂茄子了没有呢”。
也有很多老人们说，这是有福的标记，当年朱洪武从一个要饭的和尚，当了“朝廷”，就是多亏了朝天的鼻子眼儿呢。于是，烂茄子也是很有福的人了，只是他直到去世也没有当上“朝廷”。
烂茄子终究还是有福的，他讨得了媳妇啦，村里多少人还是光棍哩。他的媳妇儿瘸得厉害，一只眼睛睁不开，另一只眼睛朝天。可这媳妇儿高个子细腰身，说话虽不太成句，那音儿是软绵绵的呢。烂茄子知道，有个厉害人物的俊媳妇叫美玲，干脆也叫自己媳妇儿美玲。
每天一早儿，烂茄子就蘸着水，给美玲梳好麻花辫，扎上捡来的大红羊毛绳儿，然后再出去要饭。遇到好些的干粮，就放在肩前的褡裢里，专门留给媳妇儿吃的，其余的就放在后面自己吃。
一天，烂茄子讨了一块刚出锅的地瓜，这可比棒子面窝头好吃多了。他贴在脸上亲了亲，觉得很热乎，急忙掏出笼布，把地瓜层层包裹了，小心地放进褡裢里，抬手在上面按了几下，这才放下心来。然后他仰起头，囔囔着鼻子唱起来——
“地瓜蛋，真好看，
拿回家去给媳妇儿看，
媳妇儿看了很稀罕，
咬一口来，甜又面……”
看热闹的人们，都放声地笑起来，年龄大的人就“唉唉唉”地感叹。他眯起了眼睛，加快脚步回家去了。
媳妇儿是北边官庄村人，烂茄子就用独轮车推着她回娘家。经过村子时，一群孩子跟在他们后面，大声喊着“烂茄子、烂茄子”，一边不停地向他们扔坷垃，往媳妇儿身上扬沙土。
烂茄子赶紧停下车来，敞开破袄，把媳妇的头揣起来。他用下巴按住媳妇儿头顶，挡住了下落的沙土。偏偏有干豆角样的辫子，直愣愣地从袄洞里钻出来，垂下一段红红的羊毛绳儿，兀自上下地抖动。
他喘起了粗气，“美，玲，砸着你来没？”一边使劲地向怀里收紧袄襟。额上的青筋条条暴起，朝天的鼻子不住地抽动，他一叠声地叫唤着，“恁们是谁家的孩子，吃人粮食吗，吃人粮食啊不？”
村子后面有条小河，不算很深，夏天时才有一些浅水，人们大都徒步过河。烂茄子却停下车，抱下媳妇儿，把车子推到对面，再回来背上她，双手按着泥土，一步一步爬过去。过了河，等媳妇儿坐稳当，帮她盘实了腿，再盖好被子，这才挂牢袢带，紧抓了把手，大踏步子往前拱去。往北就一马平川了，他仰起头，囔起鼻子，拉风箱似的唱起来:“我李七，心里滋……”
好景不长，几年后，烂茄子的媳妇儿就走了，葬在了村北的公墓里。媳妇儿走后，烂茄子仍然天天要饭，只是回来都先到媳妇儿坟上去，捡出好点的干粮摆出来，招呼着，“美玲，咱吃饭啦，吃饭了啊”。飘散的干粮味儿，引来了许多的麻雀，有的就直接落在他的肩头，胆大的还敢啄啄，那朝天的鼻子眼儿。
烂茄子就躺在坟边，和媳妇儿拉呱，说话，囔囔着腔调给媳妇儿唱歌，只是声音越发含混不清了。
约摸一袋烟的功夫，他站起来，扑扑身上的土，说，“美玲，饱了吗，你冷不？我再给你添被子啊。”他扛起扁担，挑来远处的甜水和细土，把碾碎的麦糠拌进去，和成稀泥。稀泥从坟头浇上去，又缓缓流下来。涂抹均匀后，他又慢慢地用抹板，一下一下地，按压得紧净结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