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鸟雀·自然

黄可伟

 

自厕所墙壁挂着的镜箱顶上没有了雀屎，我开始觉得人生中隐然若失。事情总是随着时间一点一滴逝去，当我想重寻过去的时光，逝去的已经不知何处寻觅。

以往镜箱顶上总遗下一两摊雀屎，或许还有几条颜色鲜丽的羽毛，与一点雀粟或死去的喂鸟的小虫尸体。每天早上我到厕所梳洗，看到昨晚鸟留下来的痕迹，总嫌它们骯脏，要拿纸巾沾水抹净它们。这些残余物原是我最容易接触到的大自然的物事，另外就是种在家中阳台的廿多盆大小植物，还有家中的猫。它们本来都与大自然密不可分，只是家人将它们由大自然带到人工环境。我以往从来没想过我足不出户，也要与大自然接触。我厌恶猫与雀的毛发，还有粪便弄脏家居，有时也不想天天为廿盆盆栽浇水，可是家人就是喜欢，我也没办法。

 

雀屎是爸养的三笼雀笼中跌出来的。爸自九岁起开始养雀，他跟我说，小时候他的邻家有一个阿伯是末落的世家子弟，他虽然到老时变得很穷，可是仍然留着家境未衰落时买下的，雕工异常精致的竹雀笼。爸不是勤力的孩子，中午下课后他不做功课也不温习，他又没有没玩具，没人想与他玩，要消耗这么多无聊孤独的时间，便要想办法找乐子。起初他在山坡捉蝈蝈，可是蝈蝈养不久就死了，他又在草丛抓金龟子，可是也是短命种，几天不到又死了。爸对昆虫的兴趣很短暂，他不想再养短命的昆虫，嫌它们养来不过瘾，也培养不到感情。后来他看中邻家阿伯手中整天拿着的竹雀笼。他见阿伯对着笼中鸟吹口哨，鸟听到便跟着对和，觉得比养昆虫有趣多了。每当阿伯坐在家前的榕树下弄笼中鸟，爸总是站在他面前看。见多了，阿伯就问爸：细路，你都中意养雀呀？爸点头。阿伯听到大喜，好像找到知音，便开始教他捕雀、养雀的技巧。爸虽然不喜欢读书，只是学玩艺倒也很有天份，很快便掌握了用小陷阱捕雀的技巧。

可是单是懂捕雀又有什么用？爸家贫，买不起雀笼，捉到雀后养在哪里？阿伯看着，心里明白，有一天爸捉到雀后又放了它走。阿伯走过来跟他说：很漂亮的雀，只是你没笼子养它。来来，等阿伯教你用竹整雀笼。爸听到后当然很高兴，于是便立刻在村后的竹林斩了两根很幼很矮的竹子，拿到阿伯跟前。阿伯说：材料虽然不很好，可是还管用。就用劈柴刀将竹劈开，又用小刀将竹片削成小竹条与更幼的小竹枝。爸在我面前比量着说，阿伯先用尺在十二块小竹条上划下等距的标记，再在上面钻出一列小洞，接着用入榫的方法搭成一个正方立体的框，然后把小竹枝插在小洞之间，用胶水粘好，便成了一个简陋的笼子。阿伯又用剩下的材料做了一扇小门，安置在笼子其中一面，笼子便成为一个可开关的雀笼。阿伯很神奇地在两小时内完成了一个雀笼，接着便要跟着一起做。起初的工夫是比较困难的，削出来的竹粗幼不一，嵌出来的笼子也歪歪斜斜。只是爸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不断努力，的确将一个似模似样的雀笼做出来了。阿伯见到爸做的雀笼也举起姆指大赞，爸学会了捕雀、做雀笼、养笼，从此他就有了自己的一笼雀了。

爸是一个雀迷，他自九岁起学懂有关雀鸟的知识，从此就与雀鸟结下不解缘。自我懂事开始，就知道妈每天都要清洁雀屎与羽毛，还有由笼中倾泻出来的雀粟与虫子的麻烦，这些秽物虽然只是污染一角之地，量也不多，可是我还是厌恶这种自然带来的骯脏。由于这是雀鸟的麻烦，我不喜欢它们，有时甚至想打开雀笼放走它们，可是我知道如果这样做，爸虽然不会打我（他太疼我了），可是大概会伤心，我因此也只是想想，没有真的动手。我看见雀遗下的秽物，唯有暗自生厌，也没想过怎样去摆脱这种自然之恶。

 

在我成长的阶段，总是不时与雀鸟牵连。第一件事是，有一年学校要考察本区的特色街道，我建议到庙街观察小贩摊，可是同组的同学却建议到雀仔街（康乐街）看雀仔铺，我在三人支持去雀仔街，只有我支持去庙街的投票中输了，唯有硬着头皮到雀仔街去考察。咕咕──咕咕，吱吱──吱吱，爸在我小时候也曾带过我去雀仔街，可是雀仔街又破又旧又臭，给我的印象一点也不好，想不到我长大了，还是要回到雀仔街。或许是我长高了，四肢变长，这条街比我小时的印象要逼仄得多，过去在脑海中差不多已经模糊的臭味，在重临雀仔街时又再闻到，而且比以往还要浓烈。当我的同学兴高采烈在雀仔街拍照做笔记，我却掩着鼻躲避往来的游客。我那时有点恨自己为什么要加入这一组，又恨城中为何有这条街道，我心中满怀怨念，想这条街消失。想不到我的怨念影响到几年后的事，政府在几年后宣布重建雀仔街所在的社区。我听到大喜，觉得以前所受的痛苦经验终于有了果报，可是爸却哀叹以后少了一处去赏玩雀鸟，与雀友共叙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