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儿子聊天

 

 

 

我已经惯于无论白天黑夜都把窗帘放下了；我在室内开着台灯，看书或者写点什么：这是一种典型的自我封闭的生活。我不爱聊天或和人交往。沉浸在封闭的环境中是可以享受自己的一切秘密的，比如我可以回想自己并不算长久的三十年生涯，或者去构想一些不大可能实现的计划，等等。今天又是如此；不一样的是房子里多了大病初愈的儿子。他在说，我则读梅勒的《刽子手之歌》，锅里煮着一些花生，它的香气浸泡着我们。后来，当我们俩各自在面前摆上一些花生后，我突然有了一种极想向人诉说的幸福感。我对儿子说：多好的日子啊，我可真想在某一天后永远去过这种与家人独对的生活。儿子于是告诉我，我可以申请退班—他的意思是说我可以退休。我说那还得等上二十来年。儿子于是又说：那你干吗不去当一个国家书记或者经理呢？接下来他解释道：国家书记可以自自在在的生活，经理则可以有钱。

我没那些本事。我说。

 

儿子很同情地看着我，小声地说我是个笨蛋。接着又声音清晰的告诉我，我可以好好干，因为“他们也是人干的呀”。然后，他一直盯着我，直到发现我并没有真的生气后才挪开了目光。这时，他也明白我们温馨的谈话已不可能继续了，至少是他已不可能摆脱玩具的诱惑，于是，他谨慎的告诉我他该享用课余时间了，然后，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我则依然在房子里的灯光下。这时候我孤单至极--虽然是幸福之后的孤单。我想着这三十年来的一切，尤其是今年春节之后的好势头；我的案上是刚刚寄来的刊登着我诗作的杂志，其中甚至有国家级的《诗刊》。我忽然明白，我是无法与儿子真正做一些正规交流的，他不懂这些，他只有儿童的经历。接下来我又明白他是不会把我看作榜样的，我离他心目中的目标还有极其遥远的距离，他对我不满意。当然，儿子并不是真要求我去当官或者发财，他对我在每天都能写下几页字来极为得意；他说话时的语气也充满着理解和同情。然而他真的不满足我这样的爸爸，记得有一天他压住我正在阅读的书问：你为什么不写这样厚的东西？他不满足的在这里。

儿子出去了，他在做他的心灵之旅，我依然在屋里。我想起几十年后，那时我该是一个老人，我坐在房内和已经长大的儿子聊天，他肯定可以像一个大人一样对我倾听或者提问了。我坐在灯下，灯光照着我历经沧桑的老人的脸。儿子可能问：你现在可以对我讲什么？讲讲你的历史吧。我于是开口说话，尽量采用知天命的哲人和智者的语气。我这样说：我历经沧桑。从十四岁开始我一个人离开家，独自生活在这个世界里，写书，生活；我没有主动去依靠外来的力量来帮助自己，我不乞求……

儿子会点点头，评价说：你真顽强。接下来他会问：可是你达到境界了吗？你实现了梦想吗？

我继续想。当时我捏起一颗花生米来，放在嘴里—然而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已经咬不动它了，它卡在我嗓子里。儿子和我一定会尴尬起来：正写这些场面的我现在就已经尴尬至极了。我完全可以享受吃着花生米和儿子独对的时刻，但我可有资格享用它吗？

 

这不仅仅是生理上的毫无条件可言，我指的是我的生活价值：我配享用那些花生米和那种时光吗？我不可能、甚至肯定不会是国家的书记或者富裕的经理，然而，我是不是写出了一本正被某个遥远的国家中的人阅读得津津有味的书呢？

现在我甚至不愿拉开窗帘。不，是我不敢拉开帘子去和外面的世界逼视。我津津乐道于自己的孤身奋战，这也许只说明我是一个自我欣赏的人和一个只熟悉自己的人。如果在老了之后与儿子聊天时他问一句：你的目光和话语好像一个智者，可是你的生活实质是否也是一个有价值的人？那时我能不能肯定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