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今年七十三
作者:admin 发表于2022-01-20 12:48 阅读(0)
【西南文学•散文】谢红萍(四川)/父亲今年七十三
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回带父亲来吃“朱大”汤圆了。说真的,我最怕父亲来看我,每回他来城里,我总是左右为难。带他去饭店吃吧,他怕花我的钱;留他在家里吃吧,丈夫女儿又如临大敌。每回一坐上饭桌,他们父女俩就凝神屏息高度戒备,吃饭的表情就像吃毒药;他俩坐得远远的,小心翼翼搛他们面前的菜,生怕父亲因鼻炎不断溢出的清鼻涕滴到他们碗里。他俩默默看着他,又看看我,然后面面相觑。父亲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渐渐地,父亲也不再来我家中做客了。就算有时他按母亲吩咐给我提只鸡或者一些时蔬果鲜来,他总是迅速放在我家门口就走,说是要忙着回去喂猪。我心里明白,其实父亲是怕我留他下来吃饭,他实在不想看我夹在家人和他中间左右为难的样子。
于是我只好送饥肠辘辘的父亲去公交车站。
路过“朱大”汤圆店的时候,父亲恋恋不舍地回头望了几下。我赶紧说我想吃汤圆,问他能不能陪我一下。父亲高兴地答应了。于是我们去汤圆店里坐了下来。我问父亲点十颗汤圆够不?父亲点点头,想了想,说:“十来颗都行。”我琢磨了一下,又问:“要不来十二颗?”父亲微笑着点点头。我看看父亲喜滋滋的神情,想了想,又试探性地问道:“要不干脆喊十五颗?”父亲更加高兴地点点头。于是我喊了十五颗汤圆:八颗芽菜肉馅儿的,七颗芝麻花生馅儿的。父亲握着筷子端端正正坐在桌边,不时望望里面热气腾腾的大铁锅和煮汤圆的人,然后悄悄咽一下口水。
很快,汤圆端上来了。父亲高兴地举起筷子,一下子把其中一颗夹成两半,是颗芝麻花生馅儿的,它浓香扑鼻的甜汁像河流一样一下子奔涌出来。父亲赶紧把其中一半塞进嘴中,他的嘴角慢慢溢出一些黑芝麻的浓汁。父亲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他继续愉快地咀嚼着,从左牙帮子换到右牙帮子,从右牙帮子换到左牙帮子,一边不停地换气,咝咝地。我怕父亲难堪,就赶紧站起来说要去市场上买点东西,叫他先吃着等我。父亲点点头,又把头埋进他的汤圆碗中。我悄悄付好账,逃似地走了出来。
那一回我在街上游荡了二十分钟左右。估摸父亲快吃完了,我慢慢折回汤圆店。果然,父亲已经站在那里等了。他东望望,西瞅瞅,垂着两手,像幼儿园里等着被接送的孩子。我赶紧招呼他,领着他往车站方向走。父亲慢慢地跟着我,眉眼极为舒展,还不时打着嗝。一会儿,他总结性地说:“其实喊十二颗就够了。”我嗯嗯答应着,心里又高兴又难受。
路过男装店时,我问父亲要不要买件衬衫,父亲摇摇头,说:“你弟弟的旧衣裳我都穿不完。”我坚持要拉他进店,父亲坚决不肯,说:“暂时不买了。万一我明年死了,你也难得背出去烧。”我的心忽然一酸,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说实话,从小到大,我最怕面对父亲,因为完全不知道说啥。印象里,父亲一直是个陌生而威严的存在。听村里人说,父亲三岁就没了娘,六岁时爷爷也弃他而去,父亲连小学二年级都没读完就辍学了。据说童年的父亲经常饿得倒在马路边,奄奄一息,像条野狗。亲戚们看他可怜,就送他去学木工。父亲十二岁就背着工具箱跟着他的师傅跑东跑西。再后来,父亲学会了包活路做。工地上事多,父亲总是很少回来。记忆中他总是穿着他心爱的白衬衫或者蓝呢中山装,在某个傍晚匆匆出现在家门口,然后他会披着衣衫去秧母田里转一圈,喜滋滋地回来,在灯下同母亲讲很久的话。等第二天早上我们醒来,父亲早已消失不见。
有一回快过年了,父亲迟迟没有回家来。母亲四处打听,人家都说父亲工地上早放了假。那时还没有手机这个东西,母亲完全联系不到他,又急又气,但又不知该咋办,我们只好坐在家里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