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瓜女人
作者:admin 发表于2022-01-31 13:13 阅读(3)
地瓜女人
原创 秋也自留园
霜降,驱赶着寒意往地下走。
男人得把大䦆头抡圆了,才能将走在泥土里的地瓜刨出来。这时候的地瓜,身形丰腴,粉粉的皮肤吹弹得破,活脱脱一个招人喜欢的新嫁娘。
母亲喜欢把女人比作地瓜,一旦离开生养她的村庄嫁人,就算交出了自己。一茬又一茬女人,嫁过来就随夫姓,渐渐地就把闺名忘了。村里人提起她们,都说是谁谁家里的。她们一辈子除了围着锅台转,就是跟在男人身后下地干活,围巾斗笠遮盖着容颜,一辈子也走不出村庄,老了老了,再悄无声息地潜行到泥土里。
母亲和父亲的婚姻,缘于顾家铺一位媒婆的瞒天过海。我大舅二舅是土八路,没成家就被还乡团活埋了,连后都没留下。姥爷姥娘恨地主老财,非要把闺女嫁给最穷的人家,说门当户对才是亲戚。那时候乡间风俗开化了些,可以相亲了,但不能面对面近距离接触。在一棵大树下面,母亲远远地看父亲从大路上走,就算见过了。父亲一米八多的大个子,皮肤白净仪表堂堂,当年闯大连扛长活,见过大世面,走起来如玉树临风,举手投足极有风度,把母亲迷住了。母亲嫁过来才看到父亲脸上的皱纹,才知道我父亲比她大二十一岁。那时的女人,嫁了人又回到娘家,很丢人的,只能认命。也有不认命的,后街禾木家里的,在娘家是娇生惯养的独生女,父母一心想把她许配个好人家。媒婆上门为禾木说亲,说后生怎样怎样厚道,家境如何如何殷实,房子青堂瓦舍的,门口还有雕花的大理石拴马桩。她父亲不放心,来村里打听,问起禾木家,村里人远远地一指,那不就是嘛!父亲打眼一看,果然媒婆所言不虚,才放心地把闺女嫁过来。过了洞房花烛夜,新娘子一觉醒来,才看见破烂的家具和衰败得能看到天空的屋顶。原来父亲把邻居家的大瓦房错当成女婿家的了。新媳妇回二的时候,对父母哭诉自己的不幸,不肯再回婆家。可木已成舟,父母也没办法,只能劝她认命,跟男人回去。她回到婆家,当天夜里就上吊寻了死处,消隐在自己最美的年华里。
母亲不寻死,她认定自己是地瓜命,贱,好活。她相信一棵细细的地瓜秧,只要埋进土里,就能千方百计地扎下根,长出又甜又面的地瓜来。我们村属于丘陵半丘陵地带,沙岭子地多,蓄水性差,粮食产量很低,也只有种皮实耐旱又产量高的地瓜,才能填饱肚子。母亲这一生,就和地瓜结下了不解之缘。春天,父亲刨地打地瓜垄,母亲撴窝儿拉地瓜芽;夏天,顶着毒日头除草翻地瓜秧,免得瓜秧贴地久了生根,长出小麦瓜消耗肥力;秋天,刨出地瓜来留够冬天吃的,剩下的直接在地里打成地瓜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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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雨山戴帽,无雨山没腰。”父亲瞅摸好天气,一家人带上干粮倾巢而出。小孩子割地瓜蔓,父亲刨地瓜,母亲在后边拾,用大插鋮把地瓜打成瓜片。篓子满了,提起篓子边走边晃,将地瓜片撒到地里,天女散花一般。漫坡的瓜片像吉祥的白云,蹲在里面摆瓜片的我,成了逍遥的仙童,渴了饿了,可以挑着花样吃:粉皮的济薯一,瓤白顶饿;黄皮的六九六,瓤黄甜脆。美中不足的是西北风来捣乱,把我的棉袄变成了薄薄的窗户纸。母亲却很高兴,说这风会变魔术,能很快把瓜片里的水变成天上的白云。过天来把瓜片翻下个儿,果然很快就响干,可以收回家囤起来了。打瓜片必须会看云识天气,否则赶上连阴天,大片的地瓜片无法收起,中间没干透的部分就会烂掉。乡亲们就会说天道不济地瓜干烂成眼镜了。
这样的坏年景,是土里刨食的乡下人很难翻越的火焰山。父亲脸皮薄,不好意思向人求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母亲看看苍老的男人和一拉溜五六个孩子,拎着麻袋去了村里的地主家。人家说,好瓜干得留着喂猪,只能借给雨淋长霉的瓜干耳朵。母亲千恩万谢地回家来,掺着野菜细水长流,好歹保住一家老小的命,来年再还给人家上好的地瓜干,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