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的味道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虞世南。《蝉》
秋风一阵比一阵紧,刮得人的心里也是落叶飘飘孤零零的,据说秋风是有味道的,小时候有一个疯姑姑,秋天的时候,总是一丝不挂的满大街跑着抓秋风,然后大口大口的往嘴里送,好像吃着榆钱一样,两只无神的眼睛好像秋天天空的一角,深远而空洞,她的两只手拿着脱下来的衣服,往前作一个拥抱状,脸上是一道道枝条摔打的血痕,如果晚上看上去非常狰狞恐怖,而白天看上去那一道道血痕里凝聚了一个母亲最急据温柔的微笑,她的嘴里喃喃自语,毛毛,过来,天冷了,穿上衣服跟着娘回家吃饭去,然后另一只手作牵着一个人的样子,好像是一个做好了饭出来喊在外边玩的儿子回家吃饭一样。
这个姑姑那时候就是三十多岁的样子,年轻时候是大队文工团的演员,现在依稀记得她的眉眼,细长恬静的眼睛,鹅蛋形极具一种弧线的脸蛋,那时候农村的女人天天下地干活,风刮日晒,皮肤又黑又粗糙,那时候女人没有化妆品,洗头用的是皂角,很多女人就是用清水洗一下脸,然后手里拿着一个红薯,扛着锄头就去生产队上工的地方,那时候乡下人一年四季靠工分吃饭,你工分少了,粮食下来了,分给你的就少,一家人就得一年里省吃俭用,还有许多日子是饿肚子。那时候讲究一点的女人会买一个香脂膏,如同现在的一块钱大小,不过味道很香,很香。
姑姑也有大名,叫秋菊,也许是经常演戏化妆的缘故,她的身上总是发出来一种菊花淡雅的馥郁,她留有两根乌黑发亮的长辫子,辫梢用红头绳系在一起,好像一对恋人的手相牵,她的皮肤总是瓷器一样细腻白皙,一笑脸上就有一个涟漪一样的喝酒窝,小时候大人总是会故意问我长大娶什么样的媳妇,我不假思索的说出来,两根长辫子,一对喝酒窝,众人哈哈一笑说,那你的媳妇就是秋菊了。我们小时候不知道她的大名,只是喊她唱戏里一直扮演的女主角的名字,喜儿。
那些年,到了晚上,大队部里一个土台子下面,坐满了来看戏的人,唱戏之前照例是把村子里那个腰弯的如同村口的老槐树,走路也是靠着路边低着头的老地主,五花大绑的弄上戏台,后面是几个拿着钢枪威风凛凛的民兵,大队书记先是领着人们喊几句毛主席语录,然后抬上来一大筐冰冷的菜团子,每个人都得去拿一个,当着众人的面吃下去,我们吃了一口就吐了,苦涩苦涩,好像小孩子的屎粑粑一样难吃。然后就是几个穿的破破烂烂的老头,走上前来,脱下鞋劈头照脸就是一顿猛揍,还声泪俱下的控诉这个老地主当年剥削他的罪行,故事照例是我们耳熟能详的几个故事,我们小孩子对这些不感兴趣,我们一边在大人堆里穿来穿去捉迷藏,一边等着开戏的锣鼓声响起。
不过据我所知,那几个上台对老地主拳打脚踢,声泪俱下控诉的人,在旧社会是几个游手好闲的人,天天喝酒打牌,不去侍弄庄稼,,因而过的很穷,而且我后来才知道,这个老地主解放前才几岁,根本不可能剥削他,真正的老地主是他的爷爷父亲那一代人,后来我才知道,这几个所谓的贫下中农都是生产队安排好的,上去控诉一顿后,可以记一天的工分。( 文章阅读网: )
这一切在我们小时候那个年代叫做忆苦思甜。
秋菊在忆苦思甜开始的时候,是找不到人的,台子后面是一间土房子,挂满了演戏用的衣服道具和戏妆颜色,里面有一种土墙的霉味和戏妆颜料的清香味,但是这里面没有秋菊,尽管她是主角,人们好像已经习惯了她,总是在忆苦思甜结束,那个一脸苦相的老地主一瘸一拐走下戏台,慢吞吞的消失在夜色里的时候,才出现在土屋里,三两下化好妆,脸上总是会有泪水把画好的状冲的一道一道,如同下大雨雨水冲土墙时的浅浅的沟壑,后来我才知道那个老地主是秋菊的父亲。
那时候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进大队文工团的,不仅你有一副好嗓子,还得公社大队有关系,因为在文工团里不仅可以逃避繁重的体力劳动,还可以一年补助半年的工分,还可以经常去地区县里参加汇演比赛,可以吃上肉,白面馍馍。
按道理秋菊是根本不可能进入文工团的,因为那个年代是一个天天不忘阶级斗争,讲成分的年代,不过那时候地区派下来一个类似于现在的导演的人,据说这个人的父亲是地区革委会的副主任,一个带着厚厚的眼镜,头发总是梳理的一丝不苟白白净净高高瘦瘦的年轻人,那时候各个大队都得成立文工团,演的戏就是那几出戏,《白毛女》,《红灯记》,《沙家浜》,可是里面有一个必不可少的女主角,白毛女里的喜儿,红灯记里的铁梅,沙家浜里的阿庆嫂,这都是至关重要的演员,不仅要求眉目漂亮,还得有一副好嗓子,事实上也就是台柱子,这个女演员代表了你们一个大队的声望和门面,一开始是找了一个民办教师,那个老师唱戏如同上课一样没有灵性,而且演出喜儿夺老地主手中的鞭子的时候,总是好像在扔黑板擦,那个导演看了一半,头摇得到尿不净一样,然后大队书记就把村子里所有年轻漂亮的妇女喊在一起,那个导演背着双手,在女人堆里穿来穿去,捏捏这个的屁股,揉揉那个的胸脯,女人都是一副想笑不敢笑的模样,这个导演的表情像极了牲口市上买牲口的牲口贩子,然后是继续尿不净一样摇头,这时候秋菊担着两只满当当的臭气熏天的粪桶,从大队的茅坑里出来,那个导演眼前一亮,大步走上前去,搬过来秋菊的脸,秋菊带着草帽的脸上是一种惊恐和羞涩,导演大喊一声,就是她了。
这一次大队书记的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厚厚的嘴唇蹦出来一句话,谁都行,她不行,这可是阶级立场问题,她是地主的子女,不过后来大队书记没有拗过那个导演,那个导演回了一趟地区,不久后地区革委会就打来了电话,这样秋菊就做了文工团的台柱子,她的声音甜美,表演到位,好像天生就是做演员的料,而且她还代表地区去省城参加革命样板戏汇演比赛,给大队弄回来一辆东方红手扶拖拉机 。
秋菊一直到三十岁还没有嫁人,那时候没有人敢娶地主的女儿做老婆,哪怕你花儿一样漂亮,地主的女儿那时候一般都选择嫁到内蒙新疆偏远地方,秋菊之所以不嫁人,是因为她的父亲被打成了偏瘫,一天到晚躺在堂屋门口,上午十来点的时候,阳光才可以推开敞开的大门涌进来,秋菊唱完戏要赶回家给老父亲洗衣做饭,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秋菊有一个,因为饿极了偷吃生产队的牲口料,被民兵打坏了脑子,小她两岁的弟弟,秋菊每次演出结束,那些县里,公社的头头都会弄一桌子菜,让她陪酒,她回家的时候,总是衣兜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食物,回到家里分给弟弟和父亲。
村子里的女人开始传言秋菊和那个导演,公社的武装部长有那种关系,女人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里是一种看不起和愤怒,秋菊走过去后,她们都会朝着秋菊的长辫子吐口水,其实这些女人骨子里是一种嫉妒,因为她们没有本事当演员,没有本事吃香的喝辣的。
一开始村子里只是扑风捉影的流言蜚语,后来一个在公社卫生院当妇科大夫的女人,告诉人们秋菊至少做过三次人流,那个女人和妓女一样,谁都可以上,下边都烂了,这个女人是秋菊在村子里最近的人,是她的一个堂姐,不过因为和县里一个头头好,被送去上了几天卫校,本来那个县里的头头把她安排进了县医院,可是她不知道天高地厚,非要和这个头头结婚,头头一怒之下,把她下放到了公社卫生院,据说她之所以对秋菊恨之入骨,到处散布秋菊的流言蜚语,就是因为那个头头看了一场秋菊的演出喜欢上了秋菊,还承诺让秋菊也去卫校进修,不过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秋菊没有去成。
秋菊后来嫁给了一个邻村的男人,那个男人家一贫如洗,就一间外边下大雨,屋里下下雨的破草房,还有一个瞎眼老娘,那个男人獐头鼠目的样子,秋菊之所以嫁给他,是因为他有一个妹妹,那时候农村贫穷的人家流行换亲,还因为秋菊那时候已经身怀六甲,这在当时的农村是大逆不道非常丢人的事情,秋菊的丈夫比秋菊大二十多岁,他的妹子早就到了结婚的年龄,他就是不许妹妹出嫁,妹妹曾经和一个男人离家出走,他找到后把妹妹打得卧床三个月,秋菊嫁给他的时候,就通过媒人告诉他,她怀了别人的孩子,同意就嫁过去,不同意就算了,那个人四五十了,一辈子也没有一个女人正眼看他,何况是人人都想一亲芳泽的秋菊。
据说秋菊嫁过去没有一个月就生下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儿子,村子里的人有的人说像那个导演,有的说像公社书记,秋菊满月后一声不吭去了一趟地区,回来的时候是被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送回来的,还带回来很多花花绿绿的点心,瓶瓶罐罐的罐头,据说每天晚上她的那个草房子里都会发出来秋菊痛苦的呼喊,第二天人们依然看见一个穿的干干净净,一脸明净的笑容的秋菊,给瞎眼婆婆滴眼药,梳头,洗衣做饭,喂猪喂鸡。
秋菊的那个儿子长得虎头虎脑,那时候文工团和生产队已经解散,农村开始实行土地联产承包,秋菊去下地干活,总是拉着一个架子车,车上坐着她的已经五岁的儿子和瞎眼的婆婆,她的脸上依然是血痕累累,据说她那个丈夫因为年纪大了,不能进行夫妻之事,就天天晚上想方设法折磨秋菊,秋菊嫁过去五六年了一直也没有再怀孩子,秋菊照例是娘家婆家两头跑,只不过脸上的酒窝越来越深了。
一个秋天的上午,秋菊端了一盆子的衣服,拿着棒槌去河边洗衣服,儿子在河边的草丛里捉蝴蝶,秋菊一边用棒槌敲打衣服,一边呼喊儿子不要跑太远,这时候一股水浪打过来,刚才还在河边蹦蹦跳跳的儿子突然不见了踪影,她疯了一样在草丛里寻找,嘴里喊着儿子的名字毛毛,然后不会水的她跳进去一人深的水里,捞来摸去。。。。醒来她躺在公社卫生院的病床上,手里抱着儿子那件草绿色的褂子。
秋菊后来一个星期不吃不喝,两眼痴呆的看着儿子的衣服,然后惊叫一声就往河边跑,一边跑一边脱衣服,嘴里喊着毛毛,毛毛,别怕,娘来救你来了。
秋菊在一个秋天的午后跳进了那条儿子被吞没的河,刚刚下了几天几夜的雨,河水几乎到了堤岸,两天后秋菊泡的面目皆非,一丝不挂的身体在下游十几里一个桥墩边被打鱼的人捞起,那一年秋菊三十,那一年的秋天的味道很苦很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