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当时年纪小

 

他和她不在一个村。

 

他在瓦窑坡，她在西畔。他家在学校的正南，她家在学校的西南。他家的院墙后面是一条大路，路的对面是一片麦田，麦田那边又是一条小路，越过小路就是她的家。有时候他在外面玩，远远地就能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一身鲜艳的衣服，在麦田的那边跑来跑去，有时候只有她自己，有时候是好几个伙伴。他听不见她的声音，但能看懂她的游戏。他知道哪些情景下她在笑，哪些游戏她会恼。有时候，她笑的时候，他也跟着笑；她恼了，他也跟着生气。他看到太阳从她家那边落下去，离她那么近，她小小的身影映在夕阳里，像晚霞一般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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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她不知见过多少次。可第一次去她家，竟然那么尴尬。他跟着母亲，走进那座像宫殿一样的房子。墙面都是用白粉刷过的，窗户装了玻璃，屋里很亮，不像他家的墙是用报纸糊的，窗户是用白纸糊的。屋子中间有一条长长的椅子，跟他家的木头椅子不一样，长得可以躺下一个人，坐上去软软的，整个人都被裹在里面。跳起来，再一屁股坐下去，他甚至会被弹起来。后来他才从她口中得知，那个不叫椅子，叫沙发。沙发正对面，靠墙的地方摆着一张桌子，桌子的边角都带一点弧度。也跟他家的不一样，他家的桌子都是四四方方，棱角分明，是村里的木匠打的。桌子上面有一个小小的电视，两根细细的金属杆天线从电视的后背上伸出来，伸向不同的方向，指向天空。

 

她的母亲笑吟吟地走过来，把几颗水果糖塞到他手心。他攥得紧紧的。母亲说，叫“外奶奶”。他低低地叫了一声，声音小得只有自己才能听见。女孩跟自己一般大小，扎着两条小辫，穿着白格子衬衣红裤子。母亲指着她说，叫“姨姨”。他不吭声。母亲在他的脑袋上轻轻地拍了一把，他还是不吭声。女孩在她母亲身后吃吃地笑了起来。母亲和她的母亲聊天，女孩盘着母亲的胳膊，抬起头盯着母亲的嘴，眼睛张得好大。两个女人没完没了地拉起家常，他们两个就静静待在大人身边。她朝他挤眉弄眼，他傻傻地笑着。她不时拨拉母亲的手，母亲不耐烦地掀了她一把，“去去去，外面玩去。”她于是跑过来拉着他出去了。

 

来年他就上学了。其实他远远没有当地孩子上学的年龄。农村的孩子，五六岁开始就能帮着父母扫扫院子，喂鸡喂狗，再大一点就能割草放羊，家里人不愿意把他们送到学校去。可是孩子大了总要识字，起码得会写名字。再说了，村里扫盲每年都有指标，实在扛不住，就得让他们背上书包去混学校日子。所以，有的小孩七八岁就上学，有的却捱到十一二岁，嘴唇上已经长了黑黑的髭须，开始变声了。同一个班级，高的高，矮的矮，骑着骆驼吆着鸡。见怪不怪。他是因为看哥哥上学，觉得好玩，闹腾着要去，家里人拗不过，交了两块五毛钱学费，把他送进了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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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在这一年上学了。他六岁，她七岁，比他高一点。但整个班上就他俩最小、最矮。学校的老师都知道她和他的母亲是本家，按辈份他叫她姨妈。排座位的时候，老师就笑嘻嘻地说，你就跟你姨妈当同桌，让你姨妈把你照顾上。

 

他刚上学就能从一数到一百，在农村孩子中不多见。女孩也聪明，她比他认识的字多。每次考试，女孩都考得很好，他则有时好，有时坏。他们俩在一起玩得很熟悉，他觉得自己跟女孩是一样的，一样的年纪，一样的聪明，在老师眼里也应该是一样的。但实际上不是这样。老师在他和她之间划出了一条明确的界线。就像他们彼此的家之间，有那么一块麦田，他在这边，她在那边。麦田对面的她，就像他平日看见的那样，身后有一轮又大又圆的太阳，在余晖中，她是那样鲜艳夺目，她独享黑暗来临之前的最后一丝光明。而他，已经早早跌入黑暗之中。他渐渐觉出了他和她之间的不同，便常常为此怄气。他有理，她也不示弱。后来，她用钻笔在课桌中间划了一条线。上课的时候，他端端正正地坐着，她也端端正正地坐着，谁也不理谁。下了课，这条线就不见了，老师眼里界线也消失了。他们又说又笑。她的口袋里永远都藏着好吃的，有时候是几块糖，跟第一次去她家她母亲给的一模一样；有时候又分给他几块饼干；有时候又带点瓜子，分给他一小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