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衰老，那些老家具依然顽强

 

一屋子老家具。

 

八仙桌是从爷爷屋里搬来的，不知道有多老。站在屋子中堂，黑黢黢的，像无数对黑黑的眼珠子。一进门，你还没有看到它，它先看着你。木匠不知给漆里兑了什么配料，年岁越久，越黑，黑得发亮。

------

比我还老的八仙桌，椅子比我年轻五六岁

箱柜是父亲母亲结婚时，爷爷请木匠打的。黑色，柜面有一圈烫花，红的，绿的，寥寥几朵，也是木匠的手艺。分家时，他们分到一间窑洞，一纸箱子小麦，一口锅，一把小铁勺，两个碗，两双筷子，还有就是这个箱柜。

 

四把椅子，红色；四把高凳子，一张高方桌，六张小凳子，一张小方桌，香槟色。1985年乔迁新居，我们从窑洞搬到四面围墙的土坯房里。这可是瓦窑坡村建筑史上划时代的一笔。正屋封顶那天，父亲请了村里唯一在城里教高中的先生，在梁上写了“某年某月某日，立柱上梁。”梁披红挂彩，登上了屋子的至高点。盖完房子，家里存款还有600元。父亲想置办点东西，便请了木匠，打两把椅子，两个 板凳，一张高方桌。家里四口人，四个碗，四双筷子，盐罐子、醋壶、辣椒盒，哥三个大眼瞪小眼，有点空旷。吃饭的人没有婚丧嫁娶坐上席的派头。过两年，父亲又请木匠打几个小板凳，一张小饭桌。我上学时，教室里没有桌椅板凳，我带上木匠做的小板凳，把课本摊在腿上。我个子小，小板凳却最高、最大，坐在最后面，也比前面的同学高。十几年后，妹妹上小学，有一阵子也是带这个小板凳，赵老师刻意在板凳背面写上她的名字。

------

父母结婚时的箱柜

请木匠做工，要提前预约。远近各村木匠不少，他的档期最满。过完年，父亲拿着一包“山丹花”牌香烟，去他家说明来意。木匠哼哼唧唧好半天，才从炕角挪到炕沿，慢腾腾地把脚从被窝里挪出来，一条腿慢慢挪到地上，脚像毛毛虫一样蠕进布鞋，才慢慢地挪动另一条腿。

 

他终于站到地上了。从父亲手里慢慢地把烟接过去，手哆嗦着，从棉裤兜里摸出一把钥匙，转身，打开柜子上一个长方体木匣子，小心翼翼地把烟放进去，锁好。他不抽烟。

 

大概是春暖花开了吧？天不下雨，院子里的尘土耐不住口渴，风一来，它便跟着四下里乱飞，想在空气里嘬一口湿润。墙外的土也窜到院子里来了。难道这一圈围墙，也能保护空气渴望湿润的隐私？尘土飞扬处，“咚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像风中送来的鼓声，清晰，响亮。

 

木匠带着两个学徒，其中一个是儿子。木匠罗圈腿，筒着手，笑呵呵，嘴咧得很大，嘴角一直延伸到耳根。笑声沙哑，从不同的角度传来，余音久久停留在空气中。两个徒弟，一人拎一个脏兮兮的帆布提包，往院子中间一掼，斧子呀，凿子呀，大大小小的锯子，叮叮咣咣，跑得满地都是。

------

厨房用的案板

刚拉开栓，饭熟了。一碟土豆丝，一碟酸辣白菜，一盘萝卜丝，一盘拌黄瓜，用四四四方方的木盘子端上来，放到八仙桌上，再去端馒头和稀饭。不用说，木盘子也是木匠的手艺。

 

木匠嘴一张，一合，两个馒头不见了，再一张，一合，两碗稀饭不见了。一顿饭，他的嘴一张一合也就三四次。徒弟瞪圆了眼睛看着师傅，手忙脚乱地往嘴里塞东西，两个腮帮子像含着两个乒乓球。汗珠沿着额头滑下来，停到乒乓球的上端，犹豫了一下，又大着胆子沿着抛物线往下走。木匠的眼睛，直直地瞪过来，定在徒弟的脸上，眼珠子也不动一下，眼睫毛也不眨一下。就像这八仙桌，黑压压的一片黑，从四面八方逼过来，都落在徒弟的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