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安徽娘家过年（六）——静夜私语

 

 

 

回家这几天，心里一直反复问自己同一个问题：我还是原来的我吗？

 

白天东跑西赶，总也无法停下来细细思考什么，就算停下来，也静不下来。故土难离，好不容易回家一趟，日光下的一草一木，都牵动着我的神经。我的目光，总会追随着每一处熟悉又生疏的景物，关注每一时每一刻即将发生的微小事情。

 

每当夜幕降临，整个村庄和家中院落都静下来时，内心也逐渐安定下来。晚饭后，所有生活琐碎都一步步完成。全家人都洗漱妥当，准备入眠。我所熟悉的安宁的美好的属于我独有的时光，自然而然地来临了。

 

曾经，我就是时常坐在这墨染的夜色里，坐在我房间窗前的书桌前，坐在我花季雨季般锦绣年华深深处，打开日记本或随笔本，一笔一画，点滴成行。那些真实的，落寞的或澎湃的夜啊，不离不弃地陪伴着灯下的女孩，肌肤一样可亲。书写的过程是安慰的，自由的。我把心情、感伤、期盼与向往，凝成欢笑或泪水，糅合其间。要不然，我当怎样盛放那些花苞似的少女情怀，以全新的姿态面对每一个未知的的清晨与黄昏呢？

 

今夜，多年以后的今夜，窗外积雪还未完全消融，屋内的双人床上，我的丈夫带着小宝，已在白天的疲累中香睡。不知熟睡中的人儿，此时此刻可曾梦见远方的父母，可曾在梦中向父母双亲致以未曾回家团聚的歉意……岁月蹁跹，血源亲情的分裂与重建，新的身份的诞生，让我们有了更多的顾及与牵挂。有时候，远离父母和家乡，亦变得理所当然。这个房间，这房间的一切，随着老家房子的翻建，已不是我做女儿时的样子了。可这熟悉的家乡的夜的气息，一如当年般让人沉醉。我禁不住起身，走到窗前，将窗帘轻轻拉开，黛墨般的夜色溢满小院。如果是夏夜，我定会到院子里走一走。可在这冬夜，寒冷让我却步。我有些遗憾地合上窗帘，窗帘的下摆从我脚旁的皮箱上拂过。突然间，我与这个小院，与这里的一切，似乎有了距离。我坐在床边，打开取暖器，准备继续写点什么。写点什么呢？想到后天就要回上海了，有些依依的难以说清的情绪涌上心头。母亲曾告诉我，回娘家回娘家，娘在家在，娘去家无。外婆在世时，她每次回娘家心里都有主，总想偎在外婆旁边说说话，总以为这种日子过不完似的。外婆一走，心里没有奔头了。虽亲情仍在延续，回娘家的念头却少了。母亲还说，莫嫌我和你爸种把米种把豆都想着你们，总有一天，这不值钱的东西你们想也想不到。把我们这老一辈的过了，你们再回来，还有几个认识你们呢？

 

我心里想，父母子女是直接的血源亲情，也是最亲密的关系。上一代逐渐老去时，新的父母子女的关系又建立了，隔代人的情感变得淡漠了，也是可以理解的。我身处的这个家，这个小院，经历了多少代人的传承啊，传到我们手里，举目四顾，也就剩下我们这一脉了。我坐在那儿发了一会儿呆，想到了远嫁，想到了上海和福建，甚至想到了生与死……越想越远，越想越多，后来索性不想了。

 

末了，又想到了我在这小院里度过的那些年，那些低沉暗哑的青春啊，每回来一次，我就要回味一次。每回味一次，对旧时光的解读又深入一次。我不知道为什么别人眼里最亮丽最宝贵青春岁月，在我们兄妹几人看来却是那样艰难与苦涩。以至于今天回味起来，我的生命之书，仍旧像是一本有缺损的残存本。那些缺失的页码，是我不愿再忆起的灰暗的残酷日子。

 

我曾坚信：离开这里，是我对我们家最好的拯救，也是对我自己的拯救。我至今仍弄不明白，是谁给了我点化，让我以微薄的力量做出如此坚定的决策。我如此柔弱，却勇敢得如同一位女侠客。那些年，我们姐弟几人在外求学的那些年，我们的父母苦受精神炼狱的那些年，我多么希望，父母可以摆脱那些背负多年的生活与精神的枷锁，不再卑微，不再叹息；我多么希望，将来的某一天，因为我们的努力，父母可以过几天像模像样的日子，可以不枉此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