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门
作者:admin 发表于2022-01-29 13:46 阅读(0)
石 门
何道新(北京丰台)
从或高或低,或陡或缓的山上,几条小路蜿蜒下来,树根归向树干一般汇集到学校。或近或远,背着铺盖、粮食、腌菜的少男少女,从山上走下来,成了初中学生。以学校为起点,一条泥土公路傍河缘山向南方延伸,前行大约三公里进入一个隘口。多年之后乘船经过三峡,发现这个隘口与夔门同出一模,只是袖珍得多,假若装上门扇,真可以严丝合缝地关闭。穿过石门,公路通到县城,接下来肯定会延伸到武汉甚至北京去,延伸到不可知的四面八方,但在我们想来到此为止。到这些地方去做什么?怎么去?
最大的盼望,是看到有陌生人穿过隘口,向学校走来。汽车是稀少到几乎没有,公路上偶尔轧出的车辙,行走的人几乎不舍得践踏,一场或几场雨水过后,车辙模糊了消失了,泥路复归于洪荒,引发空空的寂寞和无可无不可的念想。邮递员每隔半月送来报纸。没有信件,从未收过信,谁会写信来?更没写过信,写给谁?报纸除了浓烈的油墨香气,别无新鲜。整版的讲话、报告,黑鸦鸦一片欺人太甚,看不懂也不相干。照相的来了,全体脱得精赤条条,用肥皂洗出满河的黑水,捡出最好的衣裳穿上,拍出来却仍是疲疲沓沓松松垮垮猥猥琐琐,令人垂头丧气。游医背着破损的藤箱替人拔牙去痣。多么希望有几个烂牙,满口的牙齿却是坚硬似钢牢固如山,好在都从娘胎里带来了个头或大或小颜色或深或浅的肉痣,争相亮出。第一个挨刀者哇哇大叫,惊逃如中枪的野兔。校长操着木柴冲过来,游医顾不得行头慌不择路,一群少年兴奋如同小公驴,在校长离去之后再次聚拢游医的藤箱,过后还要把皮肉被利刃割破的刺激,长久争论到脸红脖粗踢腿撸袖。
放映员的到来最为轰动。放映员挑着担子一旦出现,我们便以百米赛跑的冲刺争先恐后搬运发电机、放映机、幕布,在操场上大呼小叫帮着张设,焦急等待天黑开映,观影时如祭祖一般不敢言笑。电影看得多了,有些人恍然大悟上当被骗了。某个人在这部片子里是古人,在另一部里却是今人,这不是哄人么?更可气的是,某个人在这部片子里分明已经死了,却又在另一部里出现了。更多的人认定电影里的故事都是瞎编,世上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好脾气的放映员哭笑不得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承认这些故事确实是编剧编出来、导演指挥演员演出来。于是便分成了两派,一派发誓再不看电影绝不当傻瓜被人当猴耍,一派却感叹编写表演这些故事的人好生了得。寝室里七嘴八舌互不服气的争论不了了之,少年们鼾声屁声磨牙声四起,静静的月光照亮窗棂的简陋,凸出泥地的肮脏,收录一个个或混沌或轻灵的梦,安抚一颗颗或懵懵懂懂或人事初萌的心。我踩着轻盈的月色重新回到操场,腾空而起飞身飘进银幕里,看到智慧的白首老者或者狡黠的飘逸青年若隐若现,有故事带着斑斓五彩如河水一样从他们的笔尖泻出,看到有艳丽如花的女人和矫捷如马的男人,在春天的烂漫山花中嬉戏歌唱。要问何以有那么多故事,何以有如此的快乐,但他们一律视若无睹,不理不睬。从笔尖泻出的故事越来越多,竟然垒成了一座高山,女人和男人的歌声罩上了一层如烟的白雾,飘渺而逝。手脚并用奋力爬山,却总在即将攀上山顶时失手滑落,一波三折坠向黑洞洞的无底深渊。穿过烟幕追逐,脚步却似踩在棉花堆里无以自拔,身躯俯仰难定如风中的芦苇,前额被狠狠的磕了一下,细看面前恍惚是一道紧闭的石门。
再次看到如花的女人和如马的男人,是在第二年冬天。天空布满铁灰色的云幕,将雪未雪之时,泥土公路上出现了一辆我们叫做电驴子的摩托车。骑手穿皮衣戴风镜,车轮卷起一带黄尘,酷似某一部电影里的场景。电驴子猛烈跳跃着径直开进学校,冲进早已等待围观的人群,在惊叫声中刹住。来人除去行装,果真是神人一般的壮美男子,身坯高挑强健挺直如柱,方脸阔大到似乎无边无际,如炬的目光一定能吓退野猪,粗大的双手捏碎铁皮核桃应该没有问题吧?一张大嘴吃饭时只有海碗才配得上,马鬃一般的齐肩浓发得用多少肥皂才洗得干净呢?震惊之余,女生毕竟羞怯,被男子烈火似的气息逼散,却又被磁石吸引一般一步几回头欲罢不能。男生们虽然自惭形秽,愤愤不平,却也不愿错过可一不可再的开心又开眼的场合,相跟着男子进了校长室。男子打开带来的一只样式古怪的箱子,取出一套音响、一台录音机和一只麦克风,这些我们都不认识,校长和老师们也有开了洋荤的兴奋和激动。学校里能够发出声响的物件,是一台留声机、一个喇叭和一部手风琴,留声机和喇叭用于广播体操和运动会,偶尔播放山外前年或者上前年流行过的歌曲,手风琴却是校长的禁脔,任何人不得染指也无能摆弄。男子把他的奇货异色安置停当,县剧团团长到学校招考演员的惊人消息,就像一阵狂风刮过,呼啸着传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