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恕对草的伤害

 

    在我所熟知的食草动物中，羊对草的情谊，其真、其切，都远在其它动物之上。羊对草的钟情远胜过骨肉至亲。羊是单亲家庭，父亲的概念，是羊儿们永远的伤痛。那个只图一时之欢的公羊，在完成了一次生理需要的交媾后，头也不回，另寻新欢而去，延续子嗣的责任，全都推卸给苦命的母羊。这种之于人类最不齿的行为，在羊群，却是司空见惯、顺理成章。无良心的歉疚、无伦理的制约、无道德的谴责、无公众的非议——这是低级动物的轻松，同时也是它们的悲哀。羊族宽松的生育政策，致使羊的子孙们花朵般开遍草原的角角落落。

羊吃草，蜻蜓点水的方式。羊只吃草尖，不是羊爱挑剔，羊怕草疼。失去顶尖的草，就像理过发的脑袋，没有丝毫痛苦感，反倒增了精气神，不消半月，新的草尖又挑着露珠熠熠生辉。有谁见过羊把草连根拔起吞噬？即便饿得几近癫疯的羊，也不会对着某一小片草痛下杀手。边走边吃，边吃边走，吃吃走走的过程中，饥饿的魔影被青草驱赶。羊吃饱后的反刍，是一遍一遍祷告上苍宽恕自己对草的伤害——羊感恩草的献身。羊对草的情谊，带有某种宗教感，结结实实的笃诚和膜拜。从某种意义上说，一所羊圈就是一处祠堂或教堂。到羊圈转一圈，就是接受了一次受戒或洗礼。所以，别总把咩咩的叫声当作一种聒噪，那可能是另种形式的梵音或福音。

 

羊踏过的草地，大部分蹄印留在了草间裸露的泥土。羊腿虽没长眼睛，但羊有一盏心灯。凭感觉，再纤细的草叶，只要一碰上羊的四肢，马上传送进羊的大脑中枢系统，经过极短暂的分析排查，羊腿很巧妙地绕开了草的茎叶。这种条件反射不是羊刻意为之，而是一种潜意识的爱和保护——一种与生俱来的融入生命的真情体现。即使实在躲无可躲的状况下，羊只在草叶上留下两瓣浅浅的印痕，如文身，那是装饰性的图案，是美的形式之一种。羊的祖先为了减轻对草的践踏，忍痛将脚趾一分为二。这样，即使偶尔有一两根草叶被踏伤，只是肌肤之痛，无性命之虞。羊最羡慕既长腿又长翅膀的鸟，做梦都想变成它们的样子，吃草时落在草原，吃饱了飞在空中，一根草叶也不作践。如果上帝给它第二次机会，它宁愿砍掉两条腿化作翅膀，另两条腿留下来走路。

七月，新雨后，在一片用水泥桩和铁丝网围拢的哈萨克族牧民草场，马莲草、糙苏、龙胆草、苔草、冰草、羊茅、野草莓等，或阔、或针，或纤细、或粗壮，或柔媚、或刚健，或墨绿、或浅绿，株株精神抖擞、根根翠色欲滴，在等待羊群的光顾。草儿们明确自己的初心、坚守自己的使命，它们的出生，半是妆饰草原，半是养育牛羊。羊儿们到来时，草儿们跃跃欲试，争先恐后跑进羊的嘴里、胃里，不吝成为草屑、草饼。为羊牺牲，是草一生的盼望和荣幸。草站在那里，等的就是这一刻，庄严而又神圣。

 

牧人叫别克，大众化的名字，大众化的脸庞，大众化的思想。当牧人就别长野心，耐得住苦经得住痛忍得住寂寞。方圆几十里的草原，只有影子和他为伴，也只有影子与他不离不弃。其实，漆黑的夜里，影子一直没离开过他，钻进衣襟或袖筒里守护。梦里，他能感觉影子在他身上窸窸窣窣行走，邀请一个个梦境出来表演。不，守候他的还有2000只羊，2000个草原的祈祷者或诵经者，2000盏燃在他心之教堂的灯烛。每当羊的声音在耳边升起，他感觉生命中升起了另一轮太阳。与羊厮守了30年，他早就把自己当成一只两肢站立的另类的羊。

相对于羊吃草的温柔，牛吃草的饕餮，深刻地诠释了暴饮暴食的涵义。粗砺的舌头将一丛丛草粗暴地卷起，狂风暴雨般席卷到胃里。草伤筋断骨，连喊痛的机会都被剥夺了。有人大惊小怪地把社会上老男少女间的那点事称作“老牛吃嫩草”，纯属捕风捉影。这些人多见高楼少见草原，多见轮胎少见牛羊。稍微懂点农业、畜牧知识的人都心知肚明，牛什么时候吃过嫩草？它没那口福，也没那艳福。它吃的都是羊吃剩的“二道菜”“三道菜”。那句带有腥味的不雅之喻套用在羊身上还算有点见地，用在牛身上，简直糟蹋了老祖宗苦心创造的词语。“老羊吃嫩草”合情合理、合乎逻辑。那句违心的话，我觉得应该是牛姓至少是属牛的人为了撑脸面故意捏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