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名字叫父亲(外一篇)

 

朱祖勋，男，汉族，中学高级教师。

 

那年，我刚过而立。从教十余年后，背起行囊重做了一回学生，从成人高校毕业，调到离家不远的一所县直中学任教。他唯一的孩子在新生分班时被随机分到了我的班上，我们因此在心里相识。他知道我是他孩子的班主任，我知道他是我学生的家长。仅此而已，从未谋面。一晃，二十余年。

从九月初开学，到国庆假期结束收假，一个多月时间里，TAO总是每天穿着同一身衣服来到学校上课。那个年代虽然很多学生家庭都并不富裕，但是绝大多数温饱已经没有多大问题。一个多月没有更换其他衣服的TAO立刻引起了我的关注。于是我试着找他交流，希望能够了解个中缘由。他话不多，“家里条件不好”“衣服脏了晚上睡觉前洗，第二天就可以穿”,然后红着脸低下了头。我自己也是草根出生，深知一个家庭贫寒条件不如别人的少年心里装着的苦和痛，所以不再深究，以免一不小心伤害了他幼小的心灵。于是我跑到乡里的学校，找到他小学的班主任，总算摸清了TAO的“底细”：他父亲双目失明，母亲智力障碍，他们家没有哥姐弟妹，只有他一个孩子。那时，双目失明的父亲五十多岁，TAO十二岁，TAO出生时父亲已四十有余。这样的身体状况，这位父亲居然能够在妻子牵引下摸索着下田干活，艰难地翻地除草，浇水施肥，栽种收割。据说，稻谷快成熟时还可以用手触摸着分辨稻穗和稗草，然后剔除。就这样，这位父亲用常人难以想象的意志、责任和担当，用健康人无法体会的辛勤和汗水，养活着家人。

这还不够。TAO的小学班主任继续用赞赏的口吻告诉我：你别看他们家非常贫穷，但是从来不要求学校减免，也不会找老师赊欠学费。听罢斯言，一种叫做崇敬、仰慕的情感在心里悄然而生。时已度过十余年乡村教师生涯的我，苦乐参半的岁月里无法从记忆深处抹去的尴尬无奈是，每逢开学必须面对那些荷包里明明揣着崭新的钞票，却软磨硬泡希望赊欠孩子学费的家长。从未听说过情况这么特殊理由如此充分的家庭，竟然不找学校叫苦，不向老师赊账。时至今日，我也难于想象，在贫困面广，贫困程度深，民生保障有限，资助体系很不健全的年代，这位双目失明的父亲，怎样艰辛度日，才能把自己生病也舍不得吃上一个、壳上沾着粪便羽毛的鸡蛋，屈指可数的赶集日子替别人算命换来的半块八毛小费积攒成为两元，五元，十元，五十元的钞票，有力地保证着儿子的学费!于是，冬天来了，我悄悄把自己的毛衣，西装带给他的孩子，尽可能不让班上的同学知道。希望TAO在学校和家里不被冻着，希望TAO在同学面前少一点自卑。

天佑苦人。凭着聪明勤奋和刻苦，TAO经常在各学科考试中名列前茅。文科理科，一样不落。或许是受我倡导阅读，采取各种方式激励学生广泛涉猎的影响，或许是当年武侠小说风靡大中学校校园之故，读到初二时，TAO一度沉迷于金庸的武侠天地。除了我的语文课不敢造次，其他学科课堂则经常把头伸进桌底读金庸。听到老师们的反映，看到TAO在考试中每况愈下的成绩，我忧心忡忡。为了挽救TAO，我处心积虑安排了一次实践活动：设计“我最尊重的人是谁”问卷调查，备选答案列出“老师、父母、×歌星、×影星、×伟人、金庸”，让全班学生自主选择并现场统计，根据选项获票百分比撰写当今青少年学生更崇拜谁的调查报告。不出所料，有一人选择了金庸。分析讲评统计结果时，我有意借题发挥告诉全班我自己的答案：我尊重的人有很多，除了长辈老师伟人，还有一位素不相识的普通家长。他在看不到这个美丽的世界、生活十分艰难的情况下，苦苦支撑着唯一的儿子上学，从来没有对困难低过头。这样的父亲，难道不比那些歌星影星值得尊重吗？听完我的陈述，低矮暗淡凸凹不平的教室静得没有一丝声响，很多双眼睛翻滚起了泪花。我委婉讲述TAO父亲的故事，全班学生第一次知道了他的家境，也明白了我安排写调查报告的良苦用心。TAO羞愧地红着脸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