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里的仇怨

 

作者：竹杖芒鞋空间

 

窄小的一条巷子容不下两个人过于夸张的闪躲，但迎面走来的老叔还是刻意地要回避我。一个年逾古稀的庄稼人在村道中遇到久未谋面的故人，要准确做出识别、判断、区分“敌我”，再据此换上一副冷面孔并做出恰当的反应，包括一系列拿捏精准的表情和肢体语言，真让人敬佩他的“专业”。

这是父亲过去的“仇人”。仇是怎样结的，往往隔了年月、隔了两几代人，都淡漠了。一般不会有什么大事，在村里能有什么大事呢，但失了的和气则通过血缘毫无衰减地传递了下来。没人会主动去讲和的，在农村那样会让人嗤笑为“骚轻”或“没彩”，就是不庄重、不够数、没皮没脸的意思。在我们那一片的村子，把面皮看得极重似有传统，再不计较的人也至少要做出爱惜自己脸面的姿态来。心里不睦的两方人当然可以说和的，但谁是主动的一方往往要分出轻重缓急来。平常时，双方如两军对垒势均力敌，不分高下，谁也不会低下身段言和。就像葭萌关张飞战马超的局儿一样，白天不分胜负，晚上挑灯夜战，周围有的是举灯点篝火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遇有大事是个契机，有事一方会借事而为主动上门言说，事在头上，谁也分出个好歹来，你再拿个架子就让人巷人嗤笑了。能有什么大事呢，无非是红白两事、婚丧嫁娶，主事一方需要人气人情，另一方也要凑一分热闹，免得被冷落了。这样的仇怨，原本不是什么血海深仇、世仇不解，一支烟点着了，一句热话暖着了，一低头上门对上了，脸上就都活泛了，冤家也就解了。

村里人把颜面看得重，也为了一张脸受尽了罪，吃尽了苦，耽误了事。互相吵架骂阵时，不要脸、死不要脸、脸比城墙还厚，信手拈来，如同搅拌浑了的脏水一桶一桶泼过去，胜过任何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一次，在河北某地农村经过，见墙上赫然刷一行大字：要脸！别乱倒垃圾！真是环球同此凉热，我仿佛可以体味到那些偷倒垃圾者羞愧地把脸装进裤裆里的样子，脸面是他们视为底线的尊严，这一招真是入乡随俗的法子，一下子就戳到了最疼的地方。对于那些真的做了自己认为的没脸见人的事，那真是相当于一辈子的耻辱，至老都不知道把老脸往哪儿搁。

我二娘也是要脸的人。我有总结，越是越爱惜面皮的人，越是敏感而冲动的，哪怕是一缕不祥的风拂过她的面颊，也感觉到的。二娘的脸上就像备了最先进的雷达探测装置，堪比当下最先进的E-2“鹰眼”空中预警机，但凡有一丁点不好的脸色也逃不过她的扫描。你敢让她难看，她就让你好看，你给她变脸，她就给你翻脸，村人有言“翻脸比脱裤还快”，她完全是影后级的演技。二娘的心比黛玉还多几窍，她比别人的仇怨结的也积得多。多亏她是骂阵咬耳朵的好手，明着黑暗着损对方，总算得到了精神上的胜利，不然她的脸就一次一次掉在泥土里了。二娘原本也没多少可以降妖伏魔的利器，除前述的几招，最后看家的本领不过是“不瞅你”。她觉得人海之中，无视了谁或是扭头视而不见，就等于把人家从世上抹了一样，见一次扭头抹一次，就把你轻看了。可是，抹得多了，人家并不因你而消失，依然鲜活于面前，无限欢腾又奈何不了一根毫毛。我倒是觉得越是二娘视为仇敌的越是让他记挂越多，已成心病，不如学电脑中的自动删除程序隔段日子清空一下“仇人榜”，“有容真丈夫，无事小神仙”，像她这样脑子简单嘴上不闲的人还是省省脑力的好。

仇到极致，怨至无解，便要动手动官的。“一打结世仇”是再恰当不过的了。村里打过架的两家人，仇怨深得往往几代人也化不开，一代一代打下去也是常见的。父强过头了，子弱下去了，人多好办事，儿子多了不怕打，当老子的有几条儿跟在身后，便有了山大王的气势，断是惹不起的。后巷的小二当年仗着年轻气盛兄弟众多陡然称了几年英雄，横的名气立下了门楣，着实招摇了一阵子。但随着小二年事渐高，众兄弟四散奔走，走麦城的伏笔确也早早埋了下来。殊不知原本忍气吞声的邻家父子一直在卧薪尝胆准备东山再起，没等大儿子长到十八岁，更年幼好斗的好老二就上小二门上踢馆了，从此一战成名，真是风水轮流转，此后江湖再无小二，只有邻家老二。调解当然是少不了的，民间断民事，调解长于法院，精于社情人事的调解人两耳朵听完各自的冤仇，一边一颗烟抽了，再听他们骂完了说乏了，起身也开骂：闲球没事了，看你们的怂样子还摩拳擦掌、跑屁拉稀，现在让你们打你敢打么，打得起么，有几个钱舍得往医院送，再想打的先到派出所住几天，散球，明天还要套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