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列车

 

作者：竹杖芒鞋空间

 

八月的哈尔滨，凌晨，天光渐亮，空气中阵阵凉意让人丝毫觉不出盛夏的炎热。

此时的火车站，行人稀少，天地混沌，人们似乎还沉浸在睡梦之中，夏夜总是过于短暂，远远天幕上已经涂满了淡淡的粉色。我好像听到了婴儿啼哭和母亲的轻声呢喃，每个孩子的身上都笼罩着母亲的暖意，舐犊情浓乃是人世间最美的亲情抚慰。生命中沉重的背弃、救赎、认识、皈依、觉悟的每一幕都慈悲，都贴人心，温暖与热度，跋涉与坚守，或许正如此时天地之间这渐弱的暗和正浓的明，我们经过的暗里人生，只为后来的盈盛而温暖。

作为母亲，我无法压抑的牵挂总是围绕着我遥远的孩子，那个雕刻了他父亲脸庞的棱角和如我一样黑亮双目的男孩子，我的宁儿。母子之间的感情，有时候像是一种神秘却又最自然的气息，总是在不断地延展在成长之中，增加着生命的厚重，它可以在不张扬之间带着你找到和自己最相似的那个人，找到相似的自己。我禁不住又想到了我的宁儿，算起来，他现在已经有七半岁了，没有母亲在身边，成长和觉悟的过程都要由他独自揣摩一些其间的滋味。我对孩子总是有些心怀愧疚，作为母亲我没能抚养他，也没有尽到教育的责任，不过他在南方老家那边应该会有比这儿更好的生活和照顾，而我在遥远的关外东北有着更重要的使命。孩子啊，你现在好吗。相望与相守一样可以饱满生命的厚度，我相信，我的孩子长大之后会理解母亲的，我们母子也许会在某一刻走进灵魂的某处碰撞，然后相遇相逢。

再见了，美丽的哈尔滨。据说这儿曾经是天鹅出没的地方，天鹅是多么高贵，多么优雅的精灵，它们选择栖息之处也一定有世间最美的风景。而如今，山河破碎，流离失所，已经暗淡了它曾经的热闹与繁华，凛冽的寒凉和黑暗令残留的美丽看上去貌合神离。我多想再一次回到那些晨曦播撒过的黑土地、雪原、林海和山岗，与我们兄弟姐妹在一起，同他们一道驰骋疆场，拿枪驱魔，唤起沉睡的河山，搭救受难的天鹅啊。而这可恶的镣铐始终撕咬着我的手脚，妄图清空我的勇气和力量，而我是要把这些都送给你们的，由你们替我实现共同的梦想，重新迎回天鹅的翔归。

喘着粗气的火车像尊虚张声势黑色的怪兽，停靠在戒备森严的站台，这恐怕也是我最后一次乘坐列车出行了。我知道这一次可能再也回不到哈尔滨了，我尽力把清晨哈尔滨那种安静和神秘留在我的脑子里。我太喜欢这个地方了，尽管我的家乡远在四川宜宾，但这儿已是我的第二故乡，我喜欢这儿的人们和如他们一般纯朴的黑土地，我要与这段我最珍视的光阴融化在一起，不分彼此，与你们一起等待光明来临的最后时刻。时间总是太快了，转眼之眼好多年就过去了。我想起那一年，我和邦达他们一起到莫斯科那一路的颠簸，在火车上的兴奋，现在宛如眼前，邦达还夸我取的俄文名字“科斯玛秋娃”好听，有俄罗斯的味道。想起那一年，我带着宁儿从宜昌到上海的一路辗转，透过火车车窗远望，家国的罹难，让人心酸。想起小时候，第一次看到火车的惊喜。我还想起了好多关于家乡、亲人的过去……火车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终于开动了。如今，我却要乘着这黑色的怪物走到我生命的终点。我没有遗憾，我甚至觉得越是最后的时候也是我生命最饱满的时候。

这些天来，敌人日夜折磨着我的肉体，我知道死神正在向我迫近，但身体的虚弱无法阻止我精神的强盛。你看，他们对待我这个奄奄一息的“犯人”依然如临大敌，显露出拙劣的虚弱和恐慌。押送我的日伪警察已经告诉我目的地是珠河，哈尔滨东南方向的一个一样美丽的地方，那儿我熟悉极了，同志们和乡亲们，不知道你们现在好吗？也不知道那些没有见过我的乡亲们，见了我这个传说中的“红枪白马”女政委，如此瘦弱，会不会失望。是的，我并没有那样强壮的身躯，如果你们看到像我这样的瘦小、羸弱的女人都不怕豺狼，决不低头，斗争到底，你们一定也会增添起万分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