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数次梦到一头巨形的鲸鱼,缓慢地向海底沉落
作者:admin 发表于2022-01-21 21:49 阅读(0)
鲸落
郭淑红
我无数次梦到一头巨形的鲸鱼,缓慢地向海底沉落。我用沙哑的声音拼命呼喊:爸,爸爸——在深广的水域,我的声音战栗,悲怆,被海浪推涌着,传递向更加深远的地方。我的父亲睁着眼,已经没有力气用他巨大的鳍去拨动海水,没有力气用他巨形的尾去抵制沉落。他用鲸鱼的声音低沉地哀吟,一声一声,锉刀一般,将我的肝肠寸寸锉裂……
那时母亲常常喝完一碗蛋花汤,坐在床沿上,无牙的嘴空瘪着,蠕动着,似在嚼永远嚼不烂,嚼不完的往事。她琐琐碎碎地唠叨父亲对她的种种不公。母亲说,父亲把工资藏得她看不见一个钢镚儿,她买一方手绢,买一双袜子,买几颗水果,都要遭到父亲严厉斥责。母亲唠唠叨叨,诉说着多年的委屈。她已经忘了她唠叨过了多少遍,唠叨过了多少年。
父亲仰卧着,总是将双手垫在脑壳下,瞪着眼盯着天花板看。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向母亲屈服了。父亲的脾性生来暴躁,说一不二,何时开始容许母亲这般打击他的自尊,我已经想不起了。他不时眨巴着眼,似乎在倾听母亲的絮叨,也似乎沉思在过去的时光里。
我侄儿的儿子在祖奶奶的絮絮叨叨声中,正踮着两只小脚,把一只装满清水的罐头瓶子举过头顶,把它一点一点推上窗台。明亮的阳光透过水柱,打亮了几尾黑黑的蝌蚪,它们摇头晃脑地在水里游来游去,为一个陌生而透明的世界欢呼舞蹈。
我又想起了那头鲸鱼。恍惚眼前的每只蝌蚪,都是一头年轻的鲸鱼。他们正在瓶子里挥霍着它们巨大的潜能与活力。
我回头问:爸,你去过海边吗?
父亲转过头来刚要回答,却被母亲抢了话。母亲说:去海边?这辈子就别想啦!年轻的时候说出去走走,你爸说要攒钱给儿置家立业;快走不动了,又说出去走走吧?你爸说要攒钱给孙买房车。你爸连省城也没去过啊,哪里就能去得了海边?他不去的地方,也缚着我不许去。我这一辈子啊,就呆在家里这方池子里扑腾,管完老的管小的,管完小的管更小的,没有舒舒展展地扎着胳膊去喝过一次大山大川的风……
母亲说着说着没了声,嘴空蠕动着,似乎哽咽了。父亲脸上浮上一抹笑,也不辩解,只是依旧枕着双手盯着天花板看,仿佛那里有大山大川,人间最美妙的风景。
小侄孙不停地踮着脚去扳动罐头瓶子,把肉乎乎的小手伸进瓶里逗弄蝌蚪,那几尾蝌蚪因受了惊吓,飞快地向四处游蹿。这时候弟弟进了门。小侄孙回头去看他爷爷,手在瓶口带了一下,瓶子“啪”地一声摔到地上,碎了。几尾蝌蚪在地板上扭动着身体,做着垂死挣扎。
侄孙“哇”地一声哭了,蹲在地上哭得鼻涕吹泡,好伤心。
弟弟将他揽进怀里安慰:小心心呀,你可知道蝌蚪长了大有多丑陋,它长着长着就会变成奇丑无比的老蛤蟆!我们不养蝌蚪了,爷爷给你买好看的金鱼儿,红亮亮的金鱼儿!
我将濒死的蝌蚪捡进了母亲的脸盆里。我分明看到几头入水的鲸鱼自在地游弋,它们丝毫不在乎在瓶里,盆里,还是烂石窠里,水是它们活着的唯一道理。已经瘫痪两年的父亲鼾声渐起,不知道蝌蚪们能否听懂他老迈的梦呓,他的梦里,是否有那头慢慢坠落的鲸鱼?
父亲过世的那一晚,我梦到了那头巨大的鲸鱼,在霞光漂满海面时,它在深海的暗浊里,像一片蓄满水的积雨云,缓慢地降落,用巨大的身躯去着落海床,他用一场无比悲壮的仪式,完成了人生的鲸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