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启蒙和“闺蜜”

文/武晓林

 

当代语境下，我们把女性之间要好、亲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称为“闺蜜”。回想我小时候，从出生到少年，一路陪伴我长大并给我以启蒙，称得上最佳“闺蜜”的，是我的姥姥。

今年正月十五的晚上，姥姥走进了我的梦乡：我就睡在现在的房间里，姥姥推门而入，我分明醒着，却闭上眼睛佯装熟睡，她并没有叫醒我的意思，只是轻轻地走到床边，就那样一脸慈祥地看着我，倒叫我不知所措。姥姥不是她最后的样子，依然是我儿时记忆中的那一身黑布衣裤，依然是没有一丝乱发小缵盘在脑后，依然是微笑中带着一丝诙谐。

就这样，在这个月圆之夜，我和姥姥不期而遇。

听我妈妈讲，生我的那个清晨，天空正下着鹅毛大雪。慌乱中的父母赶紧求救于在家乡的姥姥。姥姥接到消息已是下午，于是，不顾风雪、不顾一时难有交通工具、不顾年近花甲的老迈、不顾一双三寸金莲般的小脚要面对长途跋涉，毅然背起早已准备好的小被褥小衣裤独自上路了。很难想象，在那一夜，姥姥是如何以她过人的胆识，用矮小的身躯劈开风雪，用细碎的脚步在厚厚的积雪中趟出一条４０里长的雪路，在我出生的第二个清晨来到了我的身边。

我曾多次走过这条路，当年景况已无迹可寻，车时越来越短，路边景色都是一闪而过，但每次踏上这条路，我所寻访的，似乎都是姥姥去迎接她的第一个外孙女，风雪夜奔的身影。

从我最早的一张百日照——胖得像个肉球的可观阵势，以及后来一直被叫做胖闺女，可以想到姥姥是如何用心地呵护我了，毕竟我出生时只有四斤多重。

六岁之前，姥姥一直没有离开过我。随父母到省城后，姥姥就开始看护小姨家的几个孩子，偶尔也来陪我，尤其是在史无前例最艰难的日子里，姥姥成为我身边唯一的亲人，也是那一时期我全部的生活依靠和精神支柱。

 

我一直觉得，在我的生命基因中，遗传了姥姥的很多特质。

姥姥爱唱。不论歌还是戏，总是曲儿不离口，所以，她是我的音乐启蒙老师。小时候，她教我唱“歌唱二郎山”、“妇女解放歌”、“歌唱祖国”，还有一首不知道名字的歌：“先学写小字，后学打算盘，再学会科学常识，……”。我想这应该是姥姥参加扫盲识字班学的歌，可惜后面的歌词我没记住。

我们家附近有一个教堂，姥姥常带我去听人们唱经，慢慢地旋律就能哼唱了，但不明白歌词，生性幽默的姥姥就不断填新词教我，其中有几句是：姑娘美丽又苗条，不爱干净不洗澡，头发梳得光溜溜，露出一个紫个蚤（个蚤是家乡土语，学名跳蚤），这些听起来对神似有不敬的歌词，大概是因为好学好记吧，成了我们祖孙俩的偷着乐，到现在一不留神还会溜出口。

说到唱，我记忆最深刻最具画面感的是，姥姥一边做针线一边哼唱家乡的上党梆子《四郎探母》中杨延辉的唱段：“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每每于此，姥姥总是涕泪潸然，泪水和鼻涕顺着脸颊和鼻尖流到缝制的衣物上，我就用手绢给她擦去。小时候不理解，姥姥何至于因一段戏词总是难掩悲情，长大后才慢慢明白，一个经历了贫穷、战乱、运动，由晚清走过来的孤身老人，即便一直跟随女儿衣食无忧，但毕竟离开了故土。龙应台在面对因这段戏而老泪纵横的父亲时曾经说过：“少小离家老年失乡的人们，从四郎的命运里认出了自己不可言喻的身份困境”。姥姥又何尝不是呢。比起隔岸相望，省城与家乡只有区区几百里，但“家”的概念在老人的认知里，永远是属于自己的那几间老屋和旧日实物。还有就是，她一直帮着两个女儿带孩子，似乎难以面对我舅妈常常有意无意的怨尤。作为“闺蜜”，她把心事说给我听，我也是似懂非懂，常陪她一起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