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田

杨秀喜

 

        父亲不在了，母亲也老了，作为父母唯一的儿子，我几十年前就已离开家乡。于是父母留下的田将意味着无人耕种。父亲在世时曾多次对母亲感叹，说自己的体力一年不如一年，这些田也是种一年算一年了。当父亲带着对田的无穷眷恋作别人世的时候，这些田就注定被荒废了。这些年，有体力的人都外出打工，谁还种田？这样，每到春耕时节，找人种田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前些天我又接到了母亲的电话，母亲在电话里说：“今年的田真的找不着人种了。”那声音透出无尽的伤感与凄凉。

        刚分田那会儿，我家人口多，分到的田也多。对于种田人家来说，田多地广当然是件求之不得的事。但我就不明白为什么坝子上的好田都是人家的？我家的田几乎全部在山坡上，而且坡上的田全是些冷水田、锈水田、望水田，它们东一块西一片，犁耙不易，栽插不便。母亲告诉我，坡上田虽然产量低，但上缴的公余粮任务也不重，只要舍得花活路，收获的谷子也多。父亲就是看中这一点才主动把坡上的田统统包了下来。

　　父亲一生可以说是视田如命，他本来是有机会逃离田地的。不到二十岁就离家扛枪打仗的父亲完全可以留在城里当干部。但他毅然回家种田。父亲说自己当初就是因为家里无田可种才去当兵，而今解放了，他当然要回家种田。既然矢志种田，就不能计较田的好与坏，无论好田烂田都得用心伺候。事实也正如父母打算的那样，这些坡上的烂田没几年就被舍得花活路的父亲母亲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零散的被连成片，贫瘠的变得丰腴，缺水的能细水长流。那些年我还在学校读书，假期回家经常随父亲参加农事。我因此有机会目睹着父母是怎样精心地呵护着每一块田地的情景。如果不是天灾或虫害，父母的田总是比别人家的丰收。我家除了完成上缴任务外，还有富余的粮食出卖。我们兄妹读书的费用多是靠卖粮之所得来提供的啊。

        父亲一年年地老去，但他从不放松对田地的管理，有人劝我父亲，说现在粮食不值钱了，卖粮所得的钱不够买种子和肥料呢，你就是把那几亩田弄出花来又有什么用？我也对父亲说，你年纪大了力气跟不上，随便种点就算了，反正家里也不缺粮。但父亲不以为然。他说田地和人一样是有灵性的，人怎么能胡弄它呢，活一天就要管一天。我还有另一种担忧，担忧父亲辛辛苦苦地把田伺弄得这样好，过两年他拿不动犁耙了，这不是白花功夫？父亲说自己种不了还可以送给本家的侄子种。但本家的侄子和多数农家子弟一样对田地不感兴趣，甚至仇恨田地。他们初中一毕业就急于星火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外出打工之路。年迈的父亲只能忍心把自己耕作了大半辈子的田地廉价出租，眼睁睁地看着这些田地在别人的手中失宠而变得蓬头垢面。

        我有好几年不到坡上看一眼了，田地到底荒芜到了怎样的地步呢？那年暑假回家，我提出要到坡上的田头看看。母亲说，还是别去，看了叫人伤心。但我还是去了。从家里到坡上要走半个多钟头，这条曾经走过我的童年和少年的路，让我亲切也让我陌生。我从十多岁开始，每年暑假都随父亲到这里割草养牛，每到国庆节长假，我都跟着家人到这里收割稻谷。而今重到，坡上风景依旧，但物是人非。牛棚边的那棵杨梅树还在，却再也见不着那时常挂在树桠上的父亲的斗篷和蓑衣；弯刀田转角处的水井还在，却少了常蹲在井边磨镰刀的父亲的背影；那块长田尽头的大石包也依旧默然蹲伏着，它是不是还记得那常常坐在上面一边抽烟一边咳嗽的白胡子老头呢？至于那一块块的田地果然如母亲所言，看了让人心痛。曾经在我父母手上那么光鲜的田而今破败不堪，田里的禾苗长得参差不齐，而且稀稀拉拉，黄一块青一块，像瘌痢头。田埂更是杂草丛生，几乎要把田里的禾苗罩住，至于那些没种上的田则长出了一人高的灌木，几只田鼠在那里欢快地游戏。这曾经是我那么熟悉的田地，如今变得如此的陌生。面对荒芜破败的田地，一种从未有过的沧桑感油然而生。我现在才发现我对这些田地也是有感情的，我为自己不能亲自耕种它们而久久惭愧。回来的路上，我失魂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