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我尽在渲染中
年轻时候,对着镜子左看右看,那种轻狂和自负似乎就像贵妃醉酒后的酡红,擦不去抹不掉。总以为经过十几载寒窗苦读和历练,勉强也够得上学富半车,好赖自己也就应该算是一个文化人。尤其是在先秦百家和唐诗宋词这类传统文化的路数中,靠着还算过得去的死记硬背功夫,也常常在酸文人群里掉上几回书袋,颇能给自己的母校争点小光。
有一段时间,特别着迷苏东坡,于是就和他的后学们一道,跟包罗万象的“苏海”较上了劲。初时学着苏轼的语气写几篇文言,填几阙词,不免飘飘然,就以为从此可以直追盛唐先贤,神交两宋文豪。哪里会想到,豪气干云的自己会被一张薄纸轻松击败。
这张纸,叫做宣纸。
求学当中早就知道,唐宋以来的全部中国文化,就是体现在宣纸之上的。无论是朝廷重臣的治国方略,硕学鸿儒的道德文章,还是文人雅士的赋诗填词、书写摹画,甚至于民间的鱼雁往来,经笔墨纸砚们的通力合作,最后几乎都是凭借宣纸传播开去流传下来的。甚至于所有存世的线装书,莫不是拜宣纸所赐。
而我在这张纸面前,恰恰丢掉了传统文人基本才艺中最具神韵的书画二道:会写很多字,无法用毛笔写出一手洒脱飘逸的字;会画出常规透视技法的素描,无法用毛笔泼墨渲染勾勒山水花鸟。归咎于速成和填鸭教育,甚至归咎于上世纪六十年代起的“史无前例”,都已经毫无意义,只有在宣纸面前从头做一回小学生。
宣纸的制造经年乃成,而宣纸的寿命,却可以高达千年。一张宣纸,写上字,就再也无法洗掉,写错一字,也只能另取一张从头再来,就像长达千年的整个社会不能容忍离经叛道,甚至不能容许些微错误一样,一旦你的人生履历有了这么一次,可能整个仕途和全部上流社会从此就对你完全关闭了大门。而你若是把宣纸揉得比轻风吹过的春水还皱,丢弃一旁,再捡拾起来一蒸一熨,那宣纸就还会平展如初,这却正如华夏文明,无论异族如何侵掠,怎样打乱社会结构,不需要多久,一切总会回归正轨。宣纸更加神奇的地方在于,用墨越浓,写出的字越是饱满内敛;用墨越淡,那墨就越是轻灵奔放,自行在宣纸上渲染开来,云柔雾淡,朦朦胧胧。如果用宣纸来作画,寥寥数笔意境俱在,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再换个角度来看,又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全看你如何渲染,点墨不着处,却完全可能是浩浩汤汤的湖海川泽。
渲染之能,让宣纸进入别样境界,而这一切,就像是宣纸发明以来传统文人的精气神,完完全全体现在宣纸的功能这里!
于是换了新的眼光来看苏东坡。
他的诗词文章,就是以他的苏体直接写在宣纸之上。他是学问大家,文学大家,书法大家,更是能屈能伸的抗挫折大家,屡遭打击却乐天知命,从无颓废之态。宣纸之能,在东坡居士这里尽皆体现,而他的影响力,也正如宣纸般的寿命一样绵长。
怀着朝圣般的心情用苏东坡领会宣纸,再用解读宣纸的冷静,看自己。
原来,人生除了紧要处必须浓墨重彩,如同在宣纸上挥毫泼墨后的饱满圆润不容稍改,更多时候却完全可以轻松面对,不需要把界限画得那么清晰,让物我彼此割离,淡墨轻挥之后的渲染,那是不同状态之间的过渡与包容。
突然记起画竹圣手郑燮的那句难得糊涂,用宣纸独步天下的表现力来换种说法,不就正是物我尽在渲染中么?面对宣纸代表的一切,我又何必执着于琴棋书画?心中但有千山万水,还怕明月不来相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