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故事的开始是怎样的,只知道打从我有记忆伊始,上海姨婆便开始在我的生命中生根发芽,我无法忘记有关于她的那些年、那些事,那些在漫长荒芜岁月中越见挺拔、苍劲有力的回忆,而回忆是不死的。
90年代末期,我约莫7、8岁,第一次随祖母去上海看望上海姨婆,是她的嫡亲姐姐。南上的火车不算拥挤,车厢充满世俗人情。祖母带着一篮子家养鸡蛋,用一块满是牡丹图案的棉布盖着,并给了我一颗黄色包装纸的盐味糖,5分钱一颗,可以吮上很长的时间。祖母性情淡泊,一路上沉默,不让旁人随意靠近。她把我抱坐在她的膝盖上,紧紧护着,内心自闭,性情不定,只是对我,甚是疼爱有加。直到上海站下车,她才放我下来,腿早已麻木,走路一瘸一拐,艰难地一手拎着鸡蛋,一手拉着我,穿梭在人群中。那时自己年少,不明白岁月留给长者的会是这样一种宿命信念,用小一代生命延续一个家族的存在理想。她把我抓得紧紧的,就像是掉入深海而挣扎抓住的一根海藻,用尽整个生命来呵护。
拐过几条隐蔽的巷子,两旁都是清末时期的老房子,看不出改革开放以来,现代化的城市理念曾经激荡过这整座城市。有些房子、有些巷道、或者有些人有些故事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而是越加深刻、清晰。祖母带着我熟练的穿梭其中,最终在一扇红木花雕门前停下来,门面上有两只狮子手把傲然挺立,虽已破旧,但依稀还是可以看出当年大户人家的踪迹。祖母没有任何表情,敲门等待。我立在一旁略微紧张,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我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何因终觉惶恐不安,只是本能的好奇这个素未蒙面的上海姨婆会用一种怎样的姿态开始在我的年少时光留下斑斑记忆?
我期望有故事发生。可是,我不敢说。
开门的是一个大概70出头、年过花甲的老人,带着玉镯子,头发梳的很光洁,后面梳成一个越南髻,用一根长银针插着,在阳光的照射下,泛出银白色的光,投射在门栏上。脸上不涂胭脂粉末,却显得净白、素雅,身穿宝蓝色棉衣,下面是黑色念佛长裙。第一眼见到似乎是晃神了,头仰着不知如何是好?祖母在旁催促,快叫姨婆,我生硬地叫了一声,声带振动带起了周遭的空气,凝结、停留。她不停的应着说,阿拉囡囡(南方人管小辈的亲切称呼)都这么大了,想起以前她爸那么多年没有孩子,这日子还真是快啊。祖母和上海姨婆在门口寒暄了一阵,就簇拥着进屋,我跟在身后,恍惚觉得不真实。如当下五月的阳光,明晃摇动。我尚且还不能适应这种陌生又熟悉的氛围,生命之中有个人知道彼此,却无法想象彼此面容。我不知道为什么对上海姨婆有一种似曾相识又敬畏的感觉,冥冥之中觉得我们不会是平行线。
90年代,要是在上海闵行区买一块土地那是相当不易的。改革开放的脚步已经逐步深入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拆迁户、百年老树移植,似乎每一区域被标上了城市规划的字条。每个带着上海户口的本地人开始雄心勃勃,开拓创新,在时代的潮流中奋然前行;而来自外省的民工、大学生、海外华侨也开始要在这块土地上平分一杯羹。这个城市聒噪不安,推土机、马达的声音突突而来。他们说,上海世俗、小资,可是我对这座城市的热爱是从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开始,说不上突兀,也没有回旋,一切适度自然,就好像用杯子装满一杯水,清清凉凉地喝下去。你的身体需要它,感觉自己健康愉悦。以此认定它是一个好习惯。所以愿意日日夜夜重复。
我对这座城市亦是如此。凤凰涅槃,这就是这座城市教给我的全部。
你知道,我只是个恋物不恋人的无心之人。
上海姨婆现在一个人住,老房子还算宽敞,并没有寸土黄金而摩肩擦踵的感觉,院子正前方是雕花大木门,算是有几个年头了,屋内设施简单,大方桌上摆着贡香、祭祖的水果,几缕青烟袅袅,檀木清香混杂着屋内的湿气充斥着整个房间。我不觉有点晕眩。上海姨婆拿出一些糕点,都是自己精心制作的,她喜欢做,也愿意做。只是近年来,她辈下的儿子、小孙子时常不在身边,没有人吃她做的精美糕点,她也懒得再去折腾。只是每逢客人到访或者过年过节,她才又开始只做些,味道恬淡,如她性情。她跟祖母拉起家常,两姐妹很长时间都不曾见面,今朝一聚,反而徒增伤感。上海姨婆近些年来时常感觉孤独,一个人空空荡荡,很少出门,生怕迷路,更不想给家人带来麻烦。自知岁数已高,且今日世道以不同往日质朴,更不敢随意走动。上了年纪的人总会有一种朝不保夕的感觉,经常性失眠,一个人自言自语。舅公公生前在外经商,积累了不少家产,两个伯伯娶妻生子,教育成人也已花去7、8成,看如今光景,已不像往昔门庭若市,几度辉煌。可骨子里的那股大户人家情调却体现于生活的方方面面。
跟祖母一样,上海姨婆也吸烟,但并不抽得凶猛!她递过来一根烟给祖母,自己也抽出一根,熟练轻巧地打开火柴盒,“刺啦”声划过,点燃默默抽起来。俩姐妹的家常无非关乎这些年儿女的家庭、事业,小孩子的学业、教育,还有自己的身体状况。说的客套却也真实。在上海外婆家的日子中,我几乎一次都没有看见过她辈分下的儿女。或许,这个老人在岁月的细水长流中,开始慢慢习惯孤独,跟年龄无关,跟习惯无关,活着便是孤独。在我年少时期,尚且不能理解生活之深渊赐予给上海姨婆的是隐忍还是承受,只是觉得一切方兴未艾,我们还可以重来。所以无关乎珍惜和疼爱。然后跟她挥手告别,以为明天依然可以想见。而岁月渐长,我才明白,原来有些人、有些事,在你转身的一刹那,有的事情就完全改变了。也许就是那么一照面的时间,此生就一直相隔两方。
2003年5月,祖母离我而去;8年之后,上海姨婆在上海逝世,大伯伯说,早上起来发现上海姨婆穿戴整齐睡在老房子的大木床上,似乎知道生命在某刻的停止,而自己已经做好准备,并不显得仓促、急迫。人与人之间最大的差别,其实是他们对待死亡的态度。他们如何面对死亡的命题决定了他们会如何选择对待生命的方式。我没有参加上海姨婆的葬礼,父亲代表全家人赶赴上海去哀吊,回来后给我一包陈皮软糖,说是上海姨婆平时一直念念叨叨着,大伯伯特意去买的。我双手接过,感觉到一种生命的延续。
这就是生命的神性所在。你始终都不知道它将如何降临及带来的结局。它的高贵丝毫不能被探测。仿佛隐藏在我们心中的那些伤感和回忆。
来去的,这样的风雨
飘荡的我的心
是如黑夜之中的一缕阳光
来去的,这样的风雨
你骤然而至
骤然的喜欢,欢喜不尽
你与风雨同来
你与惆怅同来 同来的还有如墨的风雨